王實味冤案未徹底平反(轉載)
裴毅然
王實味(1906~1947)冤案並未徹底平反——未恢復黨籍,這對眾多國人來說,怕是一個多少還有點爆炸性的新聞。當然,這只是一則舊聞,舊聞成新聞,乃是因為它一直被有意無意捂著蓋著。
眾所周知,1982年2月,中組部發文〈關於潘芳、宗錚、陳傳綱、王汝琪等四同志所謂“五人反黨集團”問題的平反決定〉,但“五人集團”只平反了四位,缺席最主要的人物——王實味。王實味的平反,一波三折,延時十年。1992年1月7日,由公安部派人至湖北十堰王遺孀劉瑩處,當面交送〈關於對王實味同志托派問題的復查決定〉與一萬元慰問金。83歲的劉瑩(1908~ )對姍姍來遲的〈決定〉出奇平靜,未發一語,其子王旭楓反而激動得熱淚盈眶。劉瑩堅決不收慰問金,後將此金交十堰文聯為青年文學獎勵基金,以紀念丈夫。但是絕大多數國人(包括相當一批研究者)都未注意到:這項影響如此巨大的平反要案原本應是中組部的差事,何以由公安部完成?而且,既然平反,何以沒有恢復黨籍?絕大多數國人也認為冤案已經昭雪,完成“大團圓”。
筆者也是最近讀了《溫濟澤自述》,才豁然開朗,探得謎底。溫述關鍵一段轉錄於下:
我在1988年給中組部的報告中,提出了三條建議:一、對王實味錯劃為托派的問題,予以平反;二、王實味被開除黨籍應予恢復;三、開個小型座談會,我和當年參加過批判王實味的人參加,總結一下從此案中應吸取的教訓。事後瞭解,1991年,中組部把我的這三條建議送請十幾位老同志審閱,對第一條,十幾位老同志都畫了圈表示同意;第二條,畫圈的只有兩位;第三條,無人畫圈。因此,王實味的黨籍沒有得到恢復。談到總結經驗教訓,除胡耀邦說過一次,再也沒有人提起。[1]
十幾位老人,想來是鄧小平、陳雲、彭真、習仲勳、薄一波、王震、鄧穎超等諸老。說是中組部復查,最後還得老人畫圈,並按老人的“集體意志”定奪。十幾位老人 都同意平反,故有公安部的平反,公安部出面只證明王實味無罪,只負責刑事部分的錯殺,但不涉及組織關係。恢復黨籍,只有兩位老人畫圈,因此不能恢復,不能由中組部出面,表明王實味仍然有錯,說了寫了不利黨的話,擁有不利於黨的思想,做了不利於黨的事,犯有仍須批判的政治錯誤,不能讓他的靈魂回到“黨的懷抱 ”,即最終不承認當年批判王實味有錯,錯殺不等於錯捕,錯捕不等於錯批。至於開個小型座談會,大概都認為毫無必要,翻檢這樁沒光沒彩的陳舊老賬,有那必要麼?竟無一人畫圈。
十幾位中共老人的批示,不僅說明他們對王實味冤案的態度,也說明中共老一代“無產階級革命家”的集體認知水準,尤其說明他們對總結歷史經驗教訓的態度。無一人表示應該開個總結教訓會,即無一人認識到歷史是最好的教師,意味深長且含蘊多多呵!就是從情理上,冤枉人家49 年,開個會,請遺孀來一下,安慰安慰,讓當年打過王實味的尚存者表示一下懺悔,而且向外界樹立“不回避歷史錯誤”的光輝形象,政治得分多多,能花幾個錢? 能費多少事?筆者認為,十幾位老人的這一“集體”態度,其實表明中共的一大通病:不願認錯。除了痛及全體老幹部的文革,無論土改、鎮反、肅反、反右、反右傾、四清,直至清污、六四,就像王實味案一樣,沒有一樁徹底認錯。就說反右,至少打了55萬餘人(最近有資料表示右派總數實為3178470人,中右 1437562人),[2] 認一聲錯又抵得上人家22年的受得罪麼?但至今堅持“擴大化”,仍然不給章伯鈞、羅隆基、儲安平、陳仁炳等五人平反,因為還得留著他們證明只是“擴大化”。
不願認錯,表明中共不願授人以柄的敵對思維定勢,不肯開啟反思的邏輯起點,堅守第一雄關——我們沒錯,毋須反思,更毋須懺悔。然而,這是“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的應有之態麼?
說來不信,如此轟轟烈烈的驚天大案,王實味家人居然20年後才開始得知。文革初期,女兒王勁楓從高音喇叭裏聽到毛澤東1962年的一段講話,方知父親的“下 場”,但不敢也不願將此訊告知母親。不久,兒子王旭楓也從一本書中得知父親被殺的結局。最後,王妻劉瑩于1978年從廣播中聽到王實味的名字,聽清已於 1947年處決,頂著三項罪名——反黨集團成員、國民黨特務、托派分子。
中共建黨老人、長期擔任統戰部長的李維漢,1981年向中組部提 出復查王實味案,並在回憶錄《回憶與研究》中提出“一個懸案”,確認王實味的問題是思想問題而非敵我矛盾、與托派的關係是歷史問題而非現實問題、是個人問 題而非組織集團活動。饒是有李維漢這樣重量級人物出頭,王案平反仍被長期擱置。1984年8月11日,李維漢去世,臨終前向溫濟澤託付王案平反。[3] 被擱置的原因是1981年11月托派骨幹王凡西在境外出版《雙山回憶錄》,內有這麼一句:“在中共統治區內,一些自動前去參加工作的托派(例如王實味 等),遭到了無情的鬥爭,最後被殺害了。”就這麼一句不負責的晚年回憶,卻坐實了王實味的托派身分!1985年,王凡西在香港月刊《九十年代》再發表《談王實味的“王實味問題”》,詳細交代自己與王實味的交往,尤其1930年春重逢上海的細節,在他與另一托派分子陳其昌交談托派觀點時,王對某些觀點表示同 情,但反對他們“自立門戶”,又因王已結婚,生活拮据,依靠寫作翻譯度日,因此翻譯了托洛茨基自傳中的兩章。王凡西在文中著重表明自己在《雙山回憶錄》中的那段話說得不準確:“這句話說得不甚確切……王實味與陳其昌和我有過長期較密切的關係,雖然他思想上受過托洛茨基某些意見(特別是文學方面)的影響,但他始終不曾參加過中國托派的組織。(原文著重點改為下劃線——編者)”“必須聲明的第二點是:王實味大約從1929年至1934年這個期間與黨失去聯繫,為想重新參加組織,他那時確曾徘徊於‘ 中央派’與反對派之間,但最後他參加前者而不參加後者,而這些完全是出於他獨自的決定。當他決定重新加入中共組織之後,便斷絕了與托派朋友的來往。”[4]
1942 年5月23日,延安文藝座談會結束,旋正式進入整風。5月27日,在康生(總學委副主任、社會部長)授意下,中央研究院召開全院“黨的民主與紀律”座談 會,開始“糾偏”,最初幾天還局限於思想偏向,態度尚溫。6月1日起,會議中心從批評轉入批判,從和風細雨的同志式幫勸轉入急風暴雨的敵我鬥爭;王實味抵 抗了幾天——稱病缺席,後被抬著擔架至會場接受批鬥;6月4日王正式提出退黨,6日被迫收回退黨要求;1943年4月1日被捕,由中央社會部長康生正式下令,戴上三頂大帽:“反革命托派奸細分子”、“暗藏的國民黨探子、特務”、“反黨五人集團成員”。最後一項罪名牽連到赴延不久的兩對夫妻——潘芳、宗錚; 陳傳綱、王汝琪,乃是為了突顯這一案件的反革命組織性,從而證明整風運動之必要與搶救審幹之實績。1947年3月,國民黨進攻延安,王實味被押解撤出,行 至山西興縣,7月1日由康生批准秘密處決,推屍入井。
鑄成王實味冤案除了中共內部的“敵情思維”,還有一些外因。王實味兩篇最著名的“反 動雜文”——《野百合花》、《政治家•藝術家》被國民黨印成小冊子——《關於<野百合花>及其他》——四處散發,油印、鉛印,還加按語:“中 共……歌贊延安是革命的聖地……然而……在陝北、貪污、腐化,首長路線、派系交哄,‘歌囀玉堂春,舞回金蓮步’……使為了抗日號召跑向陝北的青年大失所 望,便使許多老共產黨員感到前途沒落的悲愁。”對國民黨來說,王實味的雜文可謂遞了攻擊延安的炮彈,乃是求之不得的“內部異聲”。這也是王實味自己都感覺 抬不起頭來的致因。他對前來幫勸的溫濟澤痛哭流涕:“我有錯,但是,的確出於我愛黨的好心啊!”[5] 搶救他的溫濟澤、李言也認為王只是思想認識方面的問題,但康生批評他們是“溫情主義”,指稱王是托派分子與國民黨藍衣特務,要他們“不要麻痹”。溫濟澤躬身自檢,覺得當然是領導看得遠見得深,撰文《談溫情主義》發表於《解放日報》。
王實味案說明延安時期的中共,就已淪入“兩個凡是”的毛式思維——凡是敵人反對的,我們就要擁護;凡是敵人擁護的,我們就要反對。延安整風其實是1957 年反右的前期預演,形式、程式一模一樣。1942年3月18日,中央研究院召開整風動員大會,號召大家向領導提意見,幫助黨整風,即最初的動員鳴放,屬於 “布餌”階段。王實味在院內壁報《矢與的》上發表短文,提出“絕對民主”、“必須有大至大剛的硬骨頭”、“是不是對‘大人物’有話不敢說”、“我們決不能讓邪氣更大的人得勢”、“我們的眼光不應只看到本院,更應注意全延安以至全黨”。[6] 當然,王實味的所謂“托派言論”今天已被證實完全正確,而且發出預言般光芒:“史達林人性不可愛”、“中國大革命的失敗,共產國際應該負責”、“蘇聯對季諾維也夫叛國案的審判是可懷疑的”、“托派理論有些地方是正確的”。[7]
歷經半個世紀,1992年的中共對王實味案仍不能直面正視,說明什麼問題呢?一粒水珠折射陽光:承認錯誤的難度自然就是距離真實真理的差距。
2008年秋於滬·三湘
註釋:
[1]溫濟澤:《溫濟澤自述》,中國青年出版社(北京)1999年6月第1版,第156頁。
[2]郭道暉:《毛澤東發動整風的初衷》,載《炎黃春秋》(北京)2009年第2期,第10頁。
[3]黃昌勇:《王實味傳》,第254頁。
[4]溫濟澤:《溫濟澤自述》,中國青年出版社(北京)1999年6月第1版,第153頁。
[5]溫濟澤:《溫濟澤自述》,中國青年出版社(北京)1999年6月第1版,第144~145頁。
[6]溫濟澤:《溫濟澤自述》,中國青年出版社(北京)1999年6月第1版,第144頁。
[7]溫濟澤:《溫濟澤自述》,中國青年出版社(北京)1999年6月第1版,第146頁。
【中國資訊中心《觀察》雙月刊2009年第一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