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陳道同

熊安東

  

一九八0年初,在鄭超麟家中,我與陳道同初次相識。鄭老介紹,道同是陳其昌的兒子,我肅然敬慕。道同自我介紹,一九五二年底在北京被捕後,在監獄裡與我的一位親如兄弟的初中同學張洪仁(),在一個小組同勞動同學習而認識。張洪仁常講起我的事,因此,道同說:“我早就知道你的名字”。這樣一來,立即拉近了我與道同的距離,像是舊相識重逢一樣地感到親切和高興。

道同與洪仁有相似的政治命運,他們都曾一度參加托派。抗日戰爭結束後,洪仁在瀋陽讀大學,道同在北平讀大學。一九四七── 一九四八年,他們又先後踏上了中共領導農民戰爭勝利的船,並且分配了工作單位。經過嚴格的政治學習和思想改造運動,那時的政治要求是:歷史清白不等於歷史清楚。他們沒有扮演“二醜”(借用魯迅《二醜藝術》一文中對“二醜”的解讀)。他們都自認為參加托派,雖然與當時中共主張的新民主主義不相符,但最終的目的都是實現社會主義和共產主義,因此,他們都向組織講清了各自的社會政治經歷,想跟著共產黨走。他們沒有想到一九五二年底還是關進了人民民主專政的監獄。他們都不忘,當他們被宣佈是反革命後,曾與他們友好相處的同事們,立即變了臉色,以敵視和仇視的目光看著他們被逮走。“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對此,道同與洪仁有共同的感受,兩人結下了鐡窗友誼,這友誼延續了他們終生。因為他們早就主動交清了家史和個人從小到大的經歷,獲得從輕處理,判四年徒刑。一九五六年,刑滿釋放,剛剛三十歲出頭,在北京又被安置了新的工作單位。

自從與道同相識後,常在鄭老家碰到他。看望鄭老後,有時也順路來我家坐坐。那時他家住在西康路,與我住處較近。多次交往中,我體會道同是個性耿直爽朗的人。他有獨立思考和獨立意志力。一九四六年他參加托派組織,是受他父親生前的社會政治關係影響,被拉進去的,一九四八年初,他理性思考後,宣佈退出了托派組織。

陳道同的腿沒有受傷行走不便之前,他常去書店購書,曾代我買過好幾本書,或告訴我去買值得看的書。

從他父親時代就住的西康路地段拆遷改造,他家搬到七寶附近的一處規模大的新村,是他所在單位的建築公司承建,他分到一套較寛敞的住房。距離遠了,要換乘兩次公交車才能到達,等車和換車,來去一趟,都需要一個多小時。

他父親陳其昌遭日本憲兵殺害,壯烈犧牲,給他心靈留下了深刻難忘的傷痕,在他晚年的詩詞中多有發揮。二00年〈浪淘沙──思親〉下:“忠烈舞罡風/ 情繫蒼空/休說死去萬事空/西向行人多壯士/道與天同”。二0一二年〈終點〉詩:“列車到站末一班/整理行裝拟過關/大限到臨且瀟洒/ 冥神有清應壯膽/母教命我休謏笑/父例示兒腰不彎/大步濶行雄偉志/有無生死入循環/”。二0一四年最後一首詩〈新年好──讀“蘇聯史”〉的最後兩句:“且待讀完新史鑑/仰天含笑化雲煙”。仍然是想到他父親被日本憲兵殺害,現在仍不被列入烈士一事。且待讀完“新史鑑”,明白過去一邊倒向蘇聯時期所接受的政治思想宣傳的真偽。

我最後一次去看望他們是二0一二年底。他的夫人葉阿嫂是位熱心腸的人,不僅周到地招待,下午還一定要陪我同乘要換兩次的公交車,送到離我家最近的一站,她才換乘下一班車回去。

0一三年我因多次住醫院,沒有去看望他們。二0一四年初聞知陳道同肺癌晚期且已擴散,急着想去看望,遲至五月尚未成行,五月四日他病逝!兒女遵照他的遺囑,事後才告知親友。深感到一陣無言可喻的憂傷和悲痛!又逝去了一位坦誠相待的友人!

0一四年五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