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学运的守礼与守法(转载)

 

廖玉蕙(台湾海洋大学讲座教授)

 

我从十七岁起,便浸淫于最重视伦理与传统的中文系,以诗经「温柔敦厚」的诗教自律也以此教学。多年前的我,在军中教书,每个礼拜四都得集体在大礼堂接受莒光日的洗礼。荧光幕上,他们告诉我,那些从事反对运动的人「居心叵测」;那些追着万年国代轿车敲玻璃的人「没有礼貌」、「造反」!

有一年,我一边在军校教书,一边念博士班。一天,在国学大师潘重规教授的课后打开电视机,出现立委跳上议事桌扯掉麦克风的画面,我正想:「这些人好差劲!教坏小孩,把基本的礼貌都破坏殆尽!」还没开口,潘教授先就说:「若要让既得利益者释出利益或权力,没有用非常的手段是万万行不通的!」我瞿然大惊,心里恍似有了那么点什么东西被启发了!

过没多久,万年国代成为历史;解除戒严;开放党禁;国会全面改选;释放政治犯,一桩桩、一件件的保守或不公不义都日趋合理,我当初的疑惧才逐渐冰释。传统的势力看似牢不可拔,却也输给了改革的毅力;而在反对运动者的努力下得到的成果,似乎并不为所有人所记忆,但走过岁月的我是记得的。我从待过十九年的军中巨大的谎言机器里脱身后,向前瞻望并回头审视,除了钦敬那些先知先觉者,惭愧自己的后知后觉外,也庆幸我还没有不知不觉。

其实,礼貌与秩序都是文明的表征,但当执政当局明显犯规,弱势的人民又无力招架的势力不均等状况下,是环境先不友善文明,逼得民众做困兽之斗,这时若还夸夸侈谈礼貌或秩序,就真是强人所难了。

《论语》里,不轻易用「仁」来称赞人的孔子,却赞许管仲为仁人,说:「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虽然孔子也曾不讳言管仲没殉死主子公子纠,反倒当上了敌营齐桓公的宰相是失礼;但是认定管仲匡正天下,人民到如今都还蒙受他的恩赐,相对于这种「博施于民而能济众」的「大仁」,知礼也就变成了教条与拘泥。从这番看重实效的全面且客观评论看来,孔子可以说是古代反对运动的先驱。那些坚持咬死学生是不礼貌的暴民者,也许可以再想一想。

许多人喜欢征引美国人讲究秩序的反对运动,但似乎都刻意遗忘早年他们在社会议题的抗争的激烈。反越战时,那些flower children拿一朵花在枪杆子前的照片、旧金山同志的石墙运动……难道都是手拉手温柔的抗议?还有些人总是歌颂美国可以恣意逮捕、任意殴打的警察权,但似乎刻意回避威权的解体、平等的获得,都是因为坚定的抗争才得来,绝非警察权的过度动用。

十九世纪美国南方虐待甚至虐死黑人是合法的,因为黑人是私有财产,但合法与非法,还得回归有没有正当性,法律得随着时代的轮轴运转改变。电影《自由大道》里的同志哈维,《自由之心》中的黑奴索罗门的血泪创伤电影具体呈现了时代的痛;我们在电影院里为这些真人真事改编的人生流下同情的眼泪,却在走出电影院、回到现实世界后,强调警察打人的必须,会不会太荒谬了!

我真心期待在指责学生不得已的不礼貌、短暂的逾越尺度的同时,也能看见新世代在运动中的「信守承诺」与「井然有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