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 破 人 亡──追忆陈景光的惨痛一生

 

一卒


 

        陈景光是广东潮阳人。自幼在家乡读书,聪明好学,思想进步。抗战初期,读高中一年级时,与同学组织「青年学术研究社」,学习社会科学,宣传抗日救亡, 举办民众夜校等等。1940年在小学教书,被一三青团教师诬为异己分子,被迫离乡,去了上海。

  在上海,他白天做学徒,晚上补习英文、会计。结识了一些共产党方面的同学,通过他们介绍了一些同乡参加新四军进行抗日。后来陈在毛织厂当会计。开始学习写作、投稿,认识了<新人出版社>的编辑,参加了他们主办的读书会。

  1943年秋,考入上海大夏大学经济系。白天做会计,晚上读书。在该校认识了历史代课教授陈松溪(彭述之化名),陈教授以唯物史观的方法讲中国历史,把他吸引住了,常和一些同学到陈教授家坐谈,来往甚密,思想大受影响。

  1944年夏,一天晚上,彭述之和籍云龙突然去陈景光家,说刚从杭州回来,要求借宿一宵。第二天才告以实情:原来有些托派分子被日伪追捕,故逃难至此。彭还告诉陈自己的真面目,并把一些托派文件请其保管。陈景光一向受共产党影响,视托派为日本汉奸、蒋帮特务、帝国主义间谍等等穷凶极恶的家伙,现在他所崇拜的教授,竟是一个托派分子!这个晴天霹雳使他久久不能平静,䧟入极端苦恼之中。……

  经过一段激烈的思想斗争,加上阅读彭述之托其保管的文件,知道他们的政治主张,了解到他们不但受日本帝国主义和国民党反动派的迫害,还受斯大林和中共的造謡污蔑,把他们打扮成大花脸,凶神恶煞,使人们看不清其庐山真面目。在这种情况下,他们仍艰难地进行顽强的斗争,使他深受感动,并确认他们才是真正的马列主义者和无产阶级革命家。自此以后,更积极参加他们的活动了。

  1946年陈碧兰(彭述之妻,陈碧云化名)创办青年与妇女,陈景光自告奋勇,去社会局登记,自任发行人,参加编委会。发表了不少文章和诗歌,他的新体诗写得很好,是有名的诗人,笔名「蓝天」。

  1947年秋,由刘康介绍,籍云龙接受他参加托派──中国共产主义同盟,同盟在建党大会后改为中国革命共产党。

  1948年春,由同学介绍他去中央航空公司做会计,后随公司南迁至香港九龙。19502月,陈景光参加两航(中央航空公司和中国航空公司)起义,随机飞抵广州。

他是两航起义员工,收入不菲。结婚不久,有个女儿,请个保母,过着温馨的生活。1952年冬至以反革命罪被广州市公安局逮捕。其妻顿感大祸临头,悲痛欲絶。虽不是托派成员,也是杀、关、管家属,公安人员和单位领导对她毫不放松,逼她交代问题,检擧揭发,划清界线,争取寛大。使她悲痛欲絶,六神无主,家里被抄得乱七八糟,保母被吓跑了,以至女婴无人照顾,一病不起,惨遭夭折,后来离了婚,从此家破人亡。

陈被捕后判刑五年,押送湖北省汉阳新生砖瓦厂劳动改造,担砖挑泥。惯坐办公室、拿笔杆、打算盘的人,一下子要挑土,压在肩上的担子,那怕只有一丁点儿,也不堪负重。干不了半天,腰酸背痛,肩膀肿胀,脚底也打了水泡。走起路来,东歪西倒,像扭秧歌似的。这就是:「强迫劳动,以观后效!」

1956年夏,政府组织在囚的托派分子参观学习,陈景光看到武钢、武重等大型企业、农业生产合作社、医院、学校等等。尤其苏联展览馆,看到苏联的成就,工作人员一再强调:苏联的今天,就是中国的明天。使他感慨万分。工业国有化,农业合作化,再加上计划经济,这是社会主义的象征了。自己所追求的,还不是社会主义!他认为共产党是真真正正走社会主义道路的,过去把她看差了,现在噬脐莫及!

1957419日汉阳新生砖瓦厂召开奬惩大会,陈景光被宣布提前释放。当犯人给他戴上「新生花」时,他的心情异常激动,大有「觉今是而昨非」之感,以为过去那段历史,像恶梦般一去不复返了!今后回到祖国的怀抱,要好好地建设社会主义。他相信,社会主义建设,少不了他这种人才。于是,满怀希望,走出监狱。

他以为自己是两航起义的有功之人,回到原单位要求工作,得到的答复是:已被开除,永不录用。这迎头一击,非同小可。当时就业困难,没有工作,就没有饭吃。后来街道办事处要他参加政协(政治协商会议)学习,一起学习的多是劳改释放份子:有国民党、三青团的军政人员、特务、青红帮及共产党的变节份子等等,过去深受其害的人,现在像垃圾一样,被收集在一起,去「洗脑筋」。每月领社会救济十二元,算是对知识分子的优待。一般人只有六元,小孩三元。随后介绍他去工地挑土,每天一元,也时有时无。

他念念不忘已离婚的妻子,几经打听,才知女方这几年来为他吃尽苦头,虽然离了婚,也无济于事。在旧社会,一些革命者被捕以至杀害,其家属不受株连;或易地而居,改名换姓,逃离厄运。而在新社会,则大不相同。一个单位,把全体职工的生、老、病、死都管住了,动弹不得。审查交代,检讨批判,没完没了,政治上的压力,使她透不过气来。她是个知识分子,离开学校即到机关工作,找了个如意郎君,以为是终身伴侣,从此过着美满幸福的生活。不料祸从天降,一下子掉进万丈深渊,不能自拔。离了婚也没用,档案就像个紧箍咒,紧紧地箍在她的头上,时不时念动真言,使她痛不欲生。这几年来她所受的苦难,并不比陈景光轻松。陈在劳改队,除管教干部外,都是犯人,大家彼此彼此。不分高低。而她处在群众之中,却被列入另册。每次运动,都要被动一下。知识分子是最爱面子的,撕破了脸,无异撕心撕肝,日子难挨。后来下放农场,从未干过体力劳动的人,要战天斗地。肉体上吃苦还是次要的,精神上的压力并未因此而减轻,在农村一样要受监督、受歧视,还要接受批判,苦不堪言。当陈景光辗转托人找到她时,她一则以喜,一则以惧。过去他们夫妻恩爱,感情甚笃,她相信陈从未做过伤天害理,为非作歹的事。离别五年,时时萦念。现在回来了,喜出望外。有机会时,还是偷偷地进城去看望他。他们不敢到外面,生怕被过去的同事看见了,横生枝节,只好躱在他寄居的朋友家的瓦面上,互诉苦衷。顾不得夏日的瓦面像个蒸笼,把他们蒸得汗流浃背。

是年中秋之夜,女方带来一些食物,与友人一家共聚晚餐。饭后依旧在瓦上谈心。望着圆圆的月亮,想起过去甜蜜的生活,陈景光再也受不了目前寄人篱下的处境了,他不满足于这样偷偷摸摸的约会,希望重建家园。女方一再劝他:目前能间中见见面已萛好的,要他忍耐些,慢慢来。可是陈等不及了,苦苦哀求,重温旧梦。不管环境怎样恶劣,经济怎样拮据,也要建立一个家。女方心有余悸,觉得现实如此残酷。他在农场,虽有一定自由,但界线分明。下放干部是有各种问题的所谓「社会渣滓」,低人一等,受人歧视。经常开会学习:深挖思想根源,彻底改造世界观,批判检讨,从未间断。现在要和「反革命分子」复婚,无异自讨苦吃。政治环境是如此恶劣,经济情况更糟,农场工资不多,陈做临时工,收入低微且不固定。要建家庭,谈何容易。过去的家已被毁了,现在重新组合,租房子、置家具,一切日常用品,样样都要钱。靠两人不固定的收入,是不可能的。而且一个在农埸,一个做临时工,今后飘泊何方,难以预料。现在要复婚,为时尚早。这几年来,为他吃尽苦头,他还不理解,只重感情,不顾实际,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这个要求太过分了,再来一次打击,如何受得了!那晚谈话至深夜,不欢而散。经再三考虑,女方找他谈了一次话,表明态度,交给他一个照相机,这是过去唯一留下的一件价值昂贵的物品,从此不敢再去。

欲速则不达,陈景光对「家」的追求迫不及待,把对方吓怕了,使他很沮丧。19585月陈通过李展的关系,去了武汉,和李展一起在东西湖农场做基建临时工,每天八角钱。此前,他把照相机卖了六十元,等于六十天苦工,以为卖了个好价钱,沾沾自喜。不料回头一看,标价一百二十元,再转身一看,卖掉了。使他后悔不已。

李展是个女强人,在全民办工厂的号召下,找了四个妇女,合办拉丝厂。经过一段艰苦奋斗,成积可观。业务发展很快,陈景光做会计,不用当苦力军了。

陈景光渴望有个温暖的家。厂里一位股东姓杨,曾因打麻雀被捕判刑,与李展在被服厂劳改时认识,陈与她相爱。不料双双挨批斗,说他们「臭味相投」。孤男寡女,谈情说爱是正常事,也以行政手段进行干预,终于把他们拆散了。

不久,陈被派出所调去大办钢铁。19608月,又被派出所派去市郊参加抗旱,原订二十日,结果搞了几个月,最后号召全体抗旱人员在当地落户,参加农业生产。名义上是自动报名,但谁敢不服从?于是一百多人全部留下,无一幸免。

初到生产队,他在食堂做会计兼记工分,一身兼二职。拿十多任务分,比强劳动力十分计还要高。过去队里帐目混乱,年终结算,迟迟算不出来,社员工分也记不淸,群众意见很大。他记工分后,清清楚楚。除搞好本身工作外,还帮助大队会计搞好日常工作,年终结算,很快便算出来了。领导和群众满意,他也高兴,觉得这里比原厂好多了,人格受到尊重,不用挨批斗,吃饭不用愁。食堂的粮食,是自己种的,新鲜可口,不似城里吃陈粮,还要配40%的杂粮──苞谷、大麦、高粱。城市副食品供应少,老菜多。品种单一。食堂吃的蔬菜是自己种的,质量好品种多,还养了猪,常有肉吃。别人教他养两只鸡,放在食堂,走来走去,够牠们吃饱,不用喂食,常有疍吃。在当时有这样的生活,算是优越的,他也心满意足。

食堂会计也好,记工分也好,用不着高深的学问。要他这位会计专业人员去做,应付自如。一次几位领导约他去看一块荒地,有说三十亩,有说二十亩,众人相持不下,他说有二十五亩,且肯定相差不会很大。众人不信,拿尺一量,足足二十六亩。大家惊叹他好眼力,认为他是个了不起的人。他心里好笑。在他们议论时,他踱步向前,长、寛多少步,每步多长,心中一算,面积出来了,这是小学的算术,就那么简单。但那些干部文化水平差,连这个也不懂,才把他神化了。

和他一起下放的一百多人中,他算是幸运儿。其它人要下地劳动,日出而作,日入而息,辛辛苦苦,养了自己,养不了家,叫苦连天。那里地势低,常受水患。一次水灾,农田被淹,家也保不住了。由生产队安排去城里做临时工。大队和派出所研究决定,让一部份人回城算了。于是通知1961年下放的可迁户回城。消息一传开,如下了大赦令,急不及待,把户口迁走,派出所始料不及。因为平时组织他们学习时,听到的都是好话,那知他们的苦衷!眼看一下子都要迁走,慌忙冻结。陈景光犹豫了一下,迟了半天,已截止了!

一个人不能掌握自己的命运,祸福是难以预料的。谁料这一步之差,以后把他「整」得要命。

由于一系列政治运动,阶级斗争越抓越紧,他的食堂会计由别人代替了。派来的人学会后,把他踢开。新会计水平有限,兼不了记工分,也另有人做。他要下地劳动,要靠战天斗地来养活自己,工分比过去少了一半。再加上精神压力,使他苦不堪言。文化大革命两派之间争权夺利,斗来斗去,都把他作靶子,狠批猛斗。对「敌」斗争狠,才表现自己是革命的「左派」,否则会被对方抓辫子、扣帽子,所以他成了两派斗争的磨心,成了他们的犠牲品。无论大会、小会,都不放过他。还要他抄写批斗自己的大字报、大标语、大横额,使他想到渣滓洞里的烈士临终前要他们自己挖墓穴的悲惨情景。挖墓地不一定是埋葬自己的,但他抄的却清清楚楚是为了批斗自己而造的会塲气氛。不论无中生有,捕风捉影或是造谣污蔑的不实之词,都要他照抄不误,内心的痛苦,难以言喻。

他是知识分子,有文化,有见识,在农村里,如鹤立鸡群。过去领导有什么问题,主动找他研究;群众有什么困难,乐意找他帮助。他来者不拒,尽力而为,受人尊重。现在不同了,这只鹤太高大了,领导在他面前也显得失威,现在报复的机会来了,怎肯放过!一部份牢骚满腹的人,辛辛苦苦,不得温饱,无处发泄,也乘机出气。更有些积极份子,也想从他身上捞稻草。他成了众矢之的。结果把他整垮了,还不肯罢休。

农业生产靠天吃饭,天灾是难以避免的,但人为的灾害更甚。那时的政策,一切行动听指挥,不管实际情况,具体条件,一声令下,蜂拥而上。农业学大寨,硬要把斜坡变梯田,洪水一到,就冲垮了。自流灌溉是劳民伤财的事,辛辛苦苦把有限的田地挖出灌溉渠道,水一放,低的被淹,高的水流不到位,无法控制。又要用锄头扁担挑呀抬呀去填平。结果农作物受损,农业失收,最差的一年,一个工分只有八厘钱!一个强劳动力十分计,每日只有八分钱,当时够吃一根棒冰!

「积肥」既脏且臭,很多人不愿干,非要陈景光去不可。工分却不加,拿低工分干强劳动力的事,这是赤裸裸的剥削行为。他的任务是在镇上打扫厠所,马车来了,打起粪便,挑出去,倒上车,由车夫拖走。初干这行,不但气味难闻,恶心欲吐,就是看见那千千万万、蠢蠢欲动的俎虫,也够毛骨悚然了。但「置人刀俎供人烹」,只得服从。他没有气力,挑不了一担,东歪西倒,好容易挑到马车旁,那位车夫知道他体力差,主动帮他倒上车,并轻声说:「少挑些,我多等一会便是。」使他大受感动,体会到群众眼睛是雪亮的,内心得到安慰。他知道并非每个人都是凶神恶煞的,很多人心中有数,不好公开表示,只有沉默寡言。如果在生产队,众目睽睽之下,那位车夫是不敢叫他少挑的。慢慢地他爱上这个工作了。表面上是个苦差,实际上比队里干活好得多,工作时间少得多。车子拖走了可以歇一会,不用一天干到晚,业余还要搞环境卫生等义务劳动。听不到有理无理的漫駡声、吆喝声。晚上住在镇上的茅棚,又脏又臭,但习惯了,反觉舒服。因为那里远离生产队,不用开会,不受批斗,不挨打受駡,可以松一口气,也可以说是「自由自在」了!可惜「好景」不长,每月只有几天,由各生产队轮流去积肥。

记得刚出狱时,他满怀信心去建设社会主义,以为中国共产党是真真正正走社会主义道路的。可是出狱不久,「反右」开始了,以后形势急转直下,运动一个接一个,直至文化大革命,更是登峰造极。为什么老是强调阶级斗争,斗来斗去?为什么把政治放在第一位,而不集中精力去搞经济建设?自己本是起义人员,虽曾参加托派,没有干为非作歹的事。且无论在那个工作岗位上,都是兢兢业业,尽心尽力,为什么得不到体谅,还要成为众矢之的,万箭穿心,比坐牢更受罪?……一连串的问号,得不到答复;一颗赤子之心,无人理解。白天劳累过度,晚上躺在床上,像放电影似的,一幕幕悲惨景象,展现眼前。他支持不住了,脑动脉硬化,两眼直视发灮,手足失灵,走路困难。无钱医治,还要出工,下地劳动,苦不堪言。

远在家乡的老母,心痛极了,要他回乡治病。在这种情况下,领导者仍不放过这个活靶子。一次在路上遇见派出所所长,陈向他诉说病情,要求回老家去。所长看他病成这个样子,留下来也没用,将来还是个负担,于是答应他迁户回乡。领导无奈,只好放行。

直至19775月,他像逃出魔窟似的离开这个鬼地方,回到母亲的身旁。他的母亲已86嵗,仍能操持家务,他自愧不如。弟媳找来名医为他治病。他得到亲人体贴关怀,压在头上的大石没有了,冷酷的面孔不见了,喝駡声听不到了,连他的「安乐窝」──又脏又臭的茅棚也不用去了。精神上的压力,肉体上的折磨,都离他远远的了,在武汉十九年的悲惨生活像恶梦一塲过去了!可是他已病入膏肓,回天无术,任何灵丹妙药,只有拖延时日而已。而且他一贫如洗,吃饭问题不大,医疗负担很重。弟弟劝他不要管,安心养病就是了。

陈景光与弟弟向来感情很好。陈被捕后,其弟受到株连。几十年来,吃尽苦头。他不知托派是什么一回事,只从鲁迅<答托洛茨基派的信>及<毛泽东选集>里知道托派是「汉奸、特务、走狗……」等等。但从哥哥身上从未发觉他是个坏人,反正为此坎坷一生。过去他的哥哥回家探亲,其弟避而不见,住在单位不敢回家,以免检查交代,诸多烦恼。可这次不再逃避了,住在家里照顾兄长。尤其政协隆重地专车送上起义证书后,更毫无顾忌,悉心照顾,使颠沛流离,受尽冷酷的亲人得到温暖。

他回乡第二年,当地大队要为他「摘帽」(即地主、富农、反革命、壊份子、右派等五类份子「帽子」),到他原来的公社去查档案,出乎意外,他根本没有「戴帽」!没有戴帽而当五类份子整,把好好一个中年人整至残废人,使他怒不可遏。但有什么办法呢?「恶有恶报,善有善报」,不过是劝世之言,有多少心狠手辣之人得到报应的?把他整得要命的人,肯定没有人用同样的手法去整他,使他尝尝那种滋味。所以有「若然不报,时晨未到」之说,把「报应」推向冥冥中的未来,搪塞了事。苦果是他吃了,善后工作是家人承担,整人者则逃之夭夭,不受惩罚。使他伤心不已。于是要求落实对起义人员的政策,艰难地不断往县城去,跑了几年,那些单位像踼皮球似的把他踼得精疲力竭,病情加剧而止。

 1982年,广州成立南方航空公司,急需技术人才,找到陈景光时,他已生活不能自理,无法复职了!只有发给他一个很漂亮的「两航起义人员证明书」,每月给予生活补助25元,医疗费也没有。幸得亲友帮助和全家人无微不致的关怀照料,挨了几年,19857月折磨殆尽,终年65嵗。

他回乡后,念念不忘他的前妻。经多方打听,知道她已结了婚,定居香港。仍在工作。丈夫已去世,有个儿子二十岁,在上大学。前妻仍关心他,问他患什么病,需要什么药,只要能买到,不论昂贵,定会寄去。陈接信后,心情异常激动,思前想后,无法控制。于是写了一首诗,也是最后的一首诗:

 

  读来书

颤抖的双手捧着来书,

久违的笔迹跃然眼底,

我说不出是悲哀还是欢喜。

爱我的xx已经死去,

我爱的xx仍在人世。

我无法使死去的xx复活,

也无法使活着的xx重返年轻时。

欲哭无泪,

二十年无消息。

桑田已成沧海,

怎奈此心不移。

彷佛就在昨日,

你泪痕依稀。

是什么使你言不由衷,

身不由己?

是什么使你践踏我的忠贞?

横着心儿把我抛弃。

是什么使我在你心灵上抹黑?

让那美好的记忆黯然无生气。

是什么使你变成如此的「现实主义」?

生活就是一切,

一切为了吃饭穿衣?!

什么恩情,

什么忠贞,

抛到九霄云外。

是什么

是什么使你麻木不仁,

走肉行尸?

我不懂,

我不懂。

现实为何如此残忍!

它摧毁人的意志,

它湮没了纯洁的情操,

善良的动机。

它逼得我家园破灭,

儿死妻离。 

它使我心肺欲碎, 

肝胆俱裂! 

它逼得我贫病交困,

发呆变痴。

多情应笑我,

 当年用鲜血写下了盟誓。

 年年月月,

月月年年,

我自甘孤独,

让无边的寂寞把我磨折。

 到头来只落得痴人说梦,

 一文不值。

讥笑我吧,

鄙视我吧,

五尺男子不出息!

剥夺我吧,

摧毁我吧,

我已一贫如洗,

除了那些美好的记忆。

记忆呀记忆,

它曾给我以温暖,

给我以自豪和生活的勇气。

我将手握鲜花和野草,

拥抱着它去见上帝。

天若有情当开眼,

我恨绵绵无尽期!

 

19801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