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讀一篇一九六三年冬至詩

 

吳萱人


 

這原本是不大會做成的事。事緣一位小友遊行相逢,熱情力讚新書,隨又得「十月」社 (不是出書機構) 重資郵贈;更意料不到的是,輾轉竟接到作者惠函、約晤,及再獲贈珍貴詩集 (不是該書)。直至,聚焦於一篇新詩。

        力讚的新書,名《詩人謝山和他的托派朋友們》,作者胡洛卿,二千零九年三月,天地圖書初版。

        再獲的詩集,《苦口詩詞草》,謝山 (越秀) 著,一九九六年,香港文藝出版社初版。

聚焦的新詩,題《水滴》,寫於一九六三年冬至,是詩人寄給同派戰友胡洛卿互勉的作品。兩年後又冬至,有《星星》新作。前作錄引於書內第一二九頁,改題:《我是一顆渺小的水滴》(用了詩的起行為題),後作改題《星》單字詞,刊一三一頁。讀者很易留意到,兩作均寫於「冬至日」。冬至日不像新正元旦一類常會下筆開篇的日子,那麼每逢冬至寫詩,一定有了特別心事。

        不錯,無論近體詩 (我們現在普遍稱之舊體詩) 或詞,以至新詩,謝山越秀,竟成一個大痛的「冬至詩」系列。《苦口詩詞草》由謝山自編,在港地出版,得亦自燕地幽禁返港,報上闢欄「島居新文」的羅孚,獲閱詩集後,一口氣寫了七天七篇評介文字。祗讀文題,便可貫穿羅孚讀後心聲:謝山和苦口詩詞草/「呼牛呼馬」的托派/年年冬至有悲歌/謝山苦口非苦面/「青史故人同戰鬥」/血淚文章一紙書/「不信千秋無定評」。

        當年所謂蔣家「國民政府」,奉行聯俄容共的政策一夜變色,一九二七年四月十二日大清黨,即殺人萬千於街頭牢獄,而到一九五二年十二月二十二日,即冬至日,發生全國捕拿共產黨內的反對派。共產黨效法國民黨,雷霆萬鈞,犂庭掃穴,托派得了個痛徹的紀念:「十二月二十二日案」。文革後,他們都被靜悄悄地釋放,但「平反」一直不見。謝山說得好:

        『表面上看,甚麼平反等等,受害人是最大的受益者,而實際上,從政治上看,最大的受益者是製造冤案的當事人。』(書頁二五九)

        這麼透徹的洞見,放諸所謂要求中共黨「平反六四」,同理且有啟迪。因着這點,我相信了謝山之所以是一位真正的極具理析能力的革命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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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頭說本文又所以「原本是不大會做成的事」罷。

        都是筆者自惹的禍。得晤大姐之後,寫了一篇印象式的短詩:《珍希記》。又躲懶地尋章摘句,在謝山創作最旺,而且相對心情歡慰的年份,讀着一九七六年寫的《念奴嬌》,內有「深感卿情意」句,便向大姐報知是「先生的歲月留聲 」。我的自以為聰明,把歷時十年,為之寫下十多萬字的一位詩人──不,作者在書的後記說:『把謝山稱作詩人」,非他所願,但他一生沒留下甚麼。』──那就是矢志不移的革命者和他的那時代同道人,不能撫平的傷痛,暫撥一旁;從永恆的詩句內,尋永恆的部分。

        不錯和不愧是誌念去者的另一方法。

        但無從聰明逃避,作者細心加美意,給我再寄兩篇新詩的電腦列印本和四十七年前抄下在「工作記要」冊內的影本。捧着便很有感覺和微微發顫,它斷斷不止是詩,它寄附的內涵太多太多。就詩藝的功力,羅孚便經已指出:

        『鄭超麟說在自己之上。我看這不是自謙,在格律方面,他十分精通,詩意也濃,古文的造詣也好。』

        羅孚的七篇文字,似乎刻意留隙。說『第一首是直接寫「十二月二十二日案」的』。但揭開《苦口詩詞草》,七言律詩《壬寅冬至夜(一九六二年十二月廿二日)》之前,是一首新詩!題《給不相識的朋友們》。它可是一百九十三首中的開篇;羅孚是不是對謝山的新詩作品,不特別欣賞或垂注了。

        編過本港重要新文學刊物《文藝伴侶》的羅孚,當然極懂新詩,從他當年刻意網羅一批現代詩寫手,可見一斑。新文學運動以來,健將崛起無數,風雲過後,都紛紛回頭寫舊詩,以融入源遠的傳統和文化意蘊。所以,由於有悠久前人遺產、章典故支援,多得心應手;相反,同一位詩人而欲「一喉兩歌」的話,那便要看他是否由「新」返「舊」,或看從「舊」試「新」。

        《詩人謝山》作者自謙『對詩詞一竅不通』(後記,頁三三七),事實卻是少年時『斷斷續續讀了幾年私』,是打下過一定基礎的了。另方面,分行如散文般的新詩句好讀,少典字淺,較易招時代青年閱。所以,書作者也錄引了多篇謝山新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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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究竟謝山寫新詩,是否得心應手了?就讓我這生,大着胆子「奉命」註 eq \o\ac(,1)1試讀一回。看看自己如何强作解人。

《水滴》讀過多遍又再慢讀,題旨明確,是革命同路人互勉扶持兼自勵自許,情愫自然在詩後,尤其是兩年後的《星星》,一種意象,多重情意。

改題《我是一顆渺小的水滴》版本,早在內讀過,當時粗疏忙,到直面單張列印頁,便攫着首段第五行句子:

『我聽憑擺弄──變圓變方,變紅變黑,』

由於明了詩者的經歷,再加上歷史上曾發生過的紅黑論,詩者心意不難明白。而就得心應手方面看,一顆水滴,由形象到意象,亦不深奧。水滴天然如珠墜,散下或凝成半顆;或更細點,它不必「變」圓,亦難變「方」。再「變紅變黑」,則見急於釋放往事而強說了。

但這一行,明顯是點睛句,怎樣處理而令之再生,筆者亦乏力。

有云海納百川或百川滙海,是在說江河的歸處。長江黃河,滋養兩岸生靈,但她們必須不是鹹的海水。是詩次段末五行:『我們每一滴() eq \o\ac(,2)2水滴都滋養着沿海的人民,分擔着他們的歡樂悲哀。』明顯得很,「沿岸」會較妥貼。另外,『渺小』詞不及『細小』好,『衝毀』不及『沖毀』好;『茫茫無垠註 eq \o\ac(,3)3的銀光』、『那時,你會聽到我的歌聲,這歌聲是多麼暢快──』似可再修飾。

靜夜讀詩是愉悅的事情,評詩改詩則是危險且殺風景的所為,聰明人多不會幹的勾當,我又犯了。

我不能忘懷的是,書底出版者的小介:

『一生坎坷,屢遭不幸,身處底層,心境高華,……

 謝山是普通人,又不普通,身居草野,心屬天下,中國像謝山這樣的人太少,而像踐踏謝山那樣的人又太多。

……

這纔是叫人擲筆肅起長太息,越過文字,穿越詩行,我們仍然感覺到一些東西──家國不幸詩家幸,那麼,家國平安,詩者無事,可以了嗎?

二千又十年七月十日 破曉時分

附記:

《苦口詩詞草》內「詞七十首」,首二闋:《蝶戀花.九龍彌敦道中》(一九四七年)及《蝶戀花.港九輪渡》(一九四七年),難得的涉及本地佳作,歷史留影。小友叫「阿偉」,常以曾經青年托派自居。「十月」社指本刊。

(蒙邀稿略修於2011.9.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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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q \o\ac(,1)1奉的是小友有命,說是書內引錄的詩感人,要我書介。

 eq \o\ac(,2)2一滴水滴,有誤。原作抄本影頁見:一顆水滴。

 eq \o\ac(,3)3茫茫無垠。古文《弔古戰場文》:『浩浩乎,平沙無垠,……』;茫茫一詞,本義豐足,毋須無垠。謝山詞:《永遇樂》『漢水茫茫,楚天黯黯,人在何處?……(書頁一七零),又抄本影頁附有一九六三年七夕《未題》詩四行,內亦見:只有白茫茫的銀河啊,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