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稿)
英烈冷傲百年
──
一座無名墓
吳萱人
新世紀的第一年,一月十一日下午過後。
香港跑馬地黃泥涌道,賽馬場對開是好幾座歲月悠久的墳場,其中「香港墳場」由市政部門管理,以前是英據時期的「官方墳場」,原名殖民地墳場,一般稱之為紅毛墳場。中午過後,一行廿多卅人,在偌大的近千座墳墓之間,拾級尋向那座唯一的無名墓而來。報章在早一天刊登了整版致敬廣告,當天人們列了祭奠花環,誦了祭文,酹了祭酒,上了百年第一炷敬香。
都在這斷柱重墓,無碑無名的墓前。
百年來,墓主祗受過三遍祭文,一在上世紀二十年代,二在七十年代,三在當天。
第一遍祭文,沉重無比。原來,墓下躺着的,竟是如斯與我國近現代國體變天大大有關的先軀。一個長於斯死於斯的香港中國人,死於三響冷鎗,倒下於百年前的中環結志街五十二號二樓,成為轟動一時的開埠以來首宗政治謀殺凶案,殺手派自「兩廣總督」巡府衙門。
讓百年後的港人以至全國認識墓主罷。沉重的首篇祭文,結束時以「贊」體寫着:「嗚呼!公其身永別耶;公是其不滅耶,?紀公者亦道之陽光,而北極之冰雪也。民國基礎,乃公之骨,民國犠牲,乃公之血。於是公殺身成仁以去,起世人之悲切。而或堅數十險而仍生,又無有一日之愉悅?公何易而彼何難,公何巧而彼何拙?公何逸而彼何勞?公何優而何劣?豈不可以公之遺忘,必賴多數人而後成,又而數人之旁功,必籍公而點綴之哉?......」
首祭文寫於民國十六年六月縠日,都有四分三個世紀前的事,文刊本港《大光報》,撰者來後才知道是尢列。
這座無名墓,有幸香港擁有至今。
家國百載,蹣跚難艱;今天「中華盛世」,香港恢復國土又將五年。歷史的血緣臍連重認,好一位香港地區的國士級先烈,長年躺在墓下,長年無名冾冷。
我們幾乎失去「埋忠骨」的機會,所以說香港有幸。
一九一零年十月,武昌起義成功,孫文返國途經香港,下褟英皇酒店,墓主的次女訪晤,曾商移墓往內地恤葬。但其時變天剛開始,孫文唯唯以對。第二次,於一九二七年八月六日的《華僑日報》上,有摰友投書陳情,望廣州成立的革命紀念委員會,將烈士骸骨迎回禮葬,但時勢不合,墓主反遭文衊。再到一九五零年,又有遷墓廣州黃花崗一帶興中會墳場之議;奈何日寇方過,民國政府則已播台,新中國的政府未暇管及前朝遺事。
大好青山,才有幸可埋忠骨。香港這南國明珠,二千零一年由政府銳意重整的旅遊業資源,旅遊發展局配合辦了「香江故事共尋覓」活動,徵求民間的、地方的和罕為人知的故事。無名墓墓主事跡,遺址參觀考察路線,幸運地成為十五個入選故事之一。(註)全世界的人,都可以在互聯網上,瀏覽到discoverhongkong.com內的墓主生前種種。
香港畢竟是我們的家,畢竟懂得尊重珍貴歷史的資源。港島中西區區議會,在一九九七文物年,便設立「中山史蹟徑」,與古物古蹟諮詢委員會建議古蹟辦事處設立的中西區文物徑,齊保留了百年前的革命烈士的行踨。到了一九九九年,文物徑的上環線重整,列出墓主遇害的遺址。
更重要的是,香港首度由官方認出了一位「革命烈士」。
認出的意義非常深遠。即是說:我們開始蛻去殖民地時期,與本國不親的舊殼,嘗試與國家百年變天的歷史接軌。這,是,多實在一步呀!
不必庸俗地要求香港人愛國,單向的向下一代塞入民族國家觀念──百年史實告訴了大家:香港,由來有這個可貴的傳統。而且是驚天動地的;憂國,便以身報,完成人生最難追求的大愛。
現存於香港墳場內,編號六三四八的無名墓,便是最活,最具說服力的寫照。
凡志士者,都非求名而為,躺在無名墓下的主人,英烈冷傲百年,豈會介意無名再百年。
原文寫於二千零二年一月十一日
楊衢雲先生報國成仁百零一周年
修稿於二千零十年以迎辛亥革命百年
(註:該得獎故事 《楊衢雲先烈事蹟》由筆者提供,編刊於中、英文兩類故事冊及網上正、簡體中文、英文版。二千零十年四月三十日,市建局宣佈將耗資四千萬,活化中環百子里楊衢雲創立輔仁文社遺址。但無名墓仍然無名,無受任何垂注,那怕是一塊小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