憶劉平梅

 

在監獄裏,我見到的同案中,始終不承認反革命罪的只劉平梅一人。為此,他少不了經常挨批判,甚至被逼迫低頭認罪,他都是沈默不語以示抗拒。批判他的人與他無私人仇恨,批判一個不認罪的活把子是個機會,出於自我保衛本能,借此向專政當局表態。

被判刑、關押二十年後,1972828日,我們一個人一個人地被通知,拿好自己的東西,調離監房。只劉平梅一人沒被通知,他仍留在監房裏。他看著我們一個一個地走了,他不知道我們被調到那裏去,我們自己也不知道要調到那裏去。到了一間辦公室,我們才知道:寬大釋放,但不放,從監獄關押轉移到勞改農場受管制。

我們到農場安頓下來二十多天,一部小汽車把劉平梅送來了。我立即猜想,把他一個人關押了二十多天,一定是經受了精神壓力或其他,他的態度有所轉變了,才放他出來。

我的猜想完全錯了。

劉平梅被送到農場的第二天,來了許多幹部,有公安局的,有監獄的,還有一穿軍裝的可能是軍代表。農場的專職管教幹部陪同他們到劉平梅住的房間找劉平梅談話。管教幹部叫我去燒開水準備泡茶,叫其他人都回到自己住的房間裏,不要隨便走動。

灶間在劉平梅住室的對面。他的屋門關著,屋裏的談話,我聽得不十分清楚。屋門開了,幹部們準備走出時,一位幹部高聲地說:“你這種態度,叫我們怎麼向上交待!”這句話我聽得清楚,到現在都不忘。從這句話裏使我知道劉平梅的態度沒有改變,他仍然耿直、堅持、“頑固”。“頑固”得使政府幹部都感到棘手。

判刑、關押、強制改造了二十年,都沒有把一個劉平梅改造得自覺地說假話,做假人。最後單獨關押他二十多天才從監獄釋放出來,再找他談話,他仍然“頑固”,使“對罪行有所悔改,寬大釋放”的政策不能自圓其說,使政府幹部無可奈何地講出:“怎麼向上交待!”

我提著開水到管教幹部住的房間兼辦公室去沏茶,那位高聲講“叫我們怎麼向上交待”的幹部問我:“你說說,劉平梅是怎麼回事?”這突如其來的提問,使我立即想到二十多天前在監獄辦公室的一幕。一位幹部把我叫到身邊講:“你的改造表現不怎麼好哇,還要繼續改造思想。”現在叫我說說劉平梅是怎麼回事,明擺著是考察我的思想。我回答:“劉平梅脾氣怪,對他,我不十分瞭解。”我沏好茶,又灌滿保溫瓶後迅速離開了管教幹部的住室回到自己屋裏。

回到屋裏不久,看到兩名幹部從我窗外走過,又去劉平梅屋裏,不一會功夫,他們又從我窗外經過,回到辦公室。來去匆匆,不知他們向劉平梅交待了幾句什麼話。他們回到辦公室不久,就聽到幹部們乘車離去的馬達聲。管教幹部隨即在院子裏巡視一圈後,也出門去了農場場部。我們住所的院子裏又恢復了寧靜,我呆坐在自己屋裏,好半天心情沒有寧靜下來。

我們由監獄關押轉到農場受管制七年後,19796 5日,劉平梅同其他人一樣拿到一份高級人民法院《裁定書》,裁定書上寫有:在服刑期間,有悔改表現,寬大釋放,給予公民權,等語。真是解鈴繫鈴,筆下生花。一場為洋大人祝壽的鬧劇謝幕,留給後人評說。

把我們安置農場受管制期間,每人每月發給生活費六十元,花不完的。響應政府號召,把多餘的錢存到銀行裏,支援國家建設又生利息,公私兩利。從1972年到1979的七年間,劉平梅在銀行存了二千多元,是我們六人中儲蓄最多的。19796 月離開農場時,我們把存款本金和利息全取出,銀行收回存款單據。劉平梅認為利息屬於剝削,他分文不要,只取出存款本金,銀行沒有收回他的存款單據。

20015月劉平梅到溫州參加陳獨秀晚年思想學術研討會後,來上海逗留兩天,我曾陪他到附近小公園散步,他談起了獄中被批鬥事。樹林裏掛著幾隻鳥籠,畫眉鳥在籠裏鳴唱。劉平梅說:“看到這,有點條件反射。”時已過,境已遷,心靈上一道傷痕難抹掉。

六年前相逢又分手,竟成永別。

                               熊安東寫於2007年冬至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