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念集》

懷念謝山

李平

 


 

 我認識謝山已有半個多世紀了。抗戰勝利後,上海育才中學有個「哲學班」,中國托派領袖彭述之講唯物辯證法,聽課的有四、五十人,有位個子修長,眉清目秀,文質彬彬,一派書生風采的同學,人家介紹說:“他叫嵇山”,這個名字很優雅而響亮,給我很深的印象。那時候環境複雜,大家都不用真姓名,有的人起的名字很古怪,如“無住”等。我們稱彭述之為“陳教授”,如果外頭有人來時,就由彭述之的女兒站起來念英文。我與嵇山只見過幾面,談過什麼都忘記了,不久,聽說他在滬江大學畢業後去香港工作了。在《青年與婦女》雜誌中看到他寫的幾篇書評和劇評,邏輯性強,文筆流暢,在《鋼鐵是怎樣煉成的》書評中,激情洋溢,令人鼓舞。

有一年,我回廣東老家去,在香港陸績家裏又遇到嵇山,他住在陸績前房,已經結婚,我們好比老朋友,一見如故,他十分客氣,情深誼重,才知道他的真名叫謝越秀。我悄悄地問陸績:“他是同志嗎?”回答說:“同情者”。當時托派中央已遷至香港,彭述之也在香港,陸績又是香港的負責人之一,他們對越秀的思想影響一定很大。

1948年底我被國民黨逮捕,半年後交保釋放,當時國民黨已兵敗如山倒,為恐再次被捕,我回到了廣州。得知越秀因信箱接收第四國際刊物,被港英當局逮捕後驅逐出境。聽說謝在審訊時,用英語憤怒地質問洋幫辦:接收外國郵件犯什麼法?你們這叫什麼民主?竟然遭到一拳一腳,把他打倒在地,連眼鏡也打掉。其後越秀毅然在獄中加入了「中國革命共產黨」(托派)。

香港當年還有陸績、王凡西等人也由於幾個信箱接收國際郵件被捕,驅逐出境。陸績到農村參加土改,越秀則到廣州,考入糖業公司當會計。我曾去公司找過他,知道他工作很好,我希望他注意不可暴露自己的身份,因為史達林反托中共也反托,他表現得很堅強。不久廣州劉潮被捕,我就沒有再與越秀聯繫了。

幾年後我再次見到越秀時,是1954年在湖北勞改隊裡。19521222日全國肅托,一晝夜間一網打盡,越秀也被捕了。關禁了一年多後,才被莫須有地宣判為反革命,他被判五年刑,我15年刑,勞動改造。

中南區的部分同案,從廣東、廣西和江西,集中到武漢,共二十餘人,幾個女的在監獄被服廠勞改,男的除陸績一人留在監獄修理汽車外,其餘被送到漢陽一磚瓦廠勞改。我們大都是知識份子,八成是大學生,有的是中學校長或日報主編,大家都坐了一年多牢獄,不見天日,沒有走動,個個面黃肌瘦,步履維艱,如今要在磚瓦廠勞改,都得去挑土,與泥巴打交道,經受這苦役的磨練!越秀本是個弱質,瘦骨嶙峋,從未搞過體力勞動的人,要他挑土,那怕每只竹筐只裝一拳頭的泥土,也是難以承受的。但越秀從不畏難叫苦,寧死不屈,硬是拼出全身力氣,用雙手墊住肩膀,把擔子挑起來,七顛八倒地往前走。難怪廠裏的老犯人看了喊“作孽”!但也有譏笑我們這些人是在扭秧歌哩!

勞改生活:白天勞動,晚上學習。所謂學習,就是“認罪服法,改造思想”,天天批判托派的“罪行”,誰不喊“托匪”,就得挨批受鬥。中國有句老話:“成者為王,敗者為寇”。所以大都消極學習,不得不說幾句假話,“難得糊塗”。學習時越秀總是坐在後頭,從不發言,非輪到他發言不可時,才人云亦云,胡亂說幾句。他性格內向,本來不大愛說話,其實他想得很多,思想清晰,理念堅強,就是含而不露,裝得落後的樣子,不為人注意。有個小江,是個胖子,他大學畢業,能說會道,原是托派的活動分子,如今在勞改隊裡,只見他拼命勞動,卻啞口不言,或則語無倫次,使人莫明其妙,他得了一個綽號:“糊塗”,連勞改幹部也喊他“江糊塗”。

隊裡後來調來一個林松棋,他是中大歷史系助教,為人剛直,認為歷史是不可歪曲竄改的,他堅決不承認托派是反革命,不肯說什麼“托匪”,結果慘遭殘酷批鬥!一些相信“立功贖罪,提前釋放”的,積極參加了批鬥,按他的頭,抓他的發,踢他的腰,慘不忍睹!由於他“不認罪服法”,後來被單獨關押禁閉,不久便慘死獄中,中托史上又添了一具冤魂!這樣的批鬥會,越秀往往看不下去,就裝作小便離開了會場,在廁所裡遇到同樣心情的李唐,相對苦笑一下,憤慨之情盡在不言中。我與越秀在一個小組裡,同吃同睡同勞動,真是形影不離,親如兄弟。他喜歡背誦詩詞,古文底子極好,我也口頭跟他學了李煜的幾首詞,有時候他在自吟自唱,但從不告訴別人創作了什麼詩詞。越秀體弱多病,大家都很關心他,可他從不要別人照顧,反而盡力去幫助別人,例如,他看到有的“內務”不整齊,便去替他把被物折疊好;看到那裡髒了,就去打掃乾淨。後來越秀也得了一個有趣的雅號:“林妹妹”,一來形容他弱不禁風,二來為人可愛的意思吧。

一年之後,原來我們與其他犯人隔離勞動,生怕這些人煽動鬧事的,後來,大概上頭看到這些人積極勞動,又有文化,便把這個小分隊全部調到鐵工廠去勞改,搞技術工作。  鐵工廠擔負全廠機器的維修,這些人調來後,有的打鐵,有的翻砂,有的做鉗工,有的學車工,唯獨越秀以其名牌大學會計本科畢業的資歷,被分配在辦公室當勞改記工員。原來他身體瘦弱,搞體力勞動無力可使,全無工效;如今當了記工員之後,如魚得水,所學的會計本領,用在這小小鐵工廠裡,大材小用。他建立了一套完整的會計制度,從而改進了鐵工廠的管理,有條不紊,增產節約,一清二楚。幹部做總結,對犯人講生產,資料都是越秀提供的,照講無誤。鐵工廠因而成了先進單位,後來迅速發展成為機修車間,越秀是功不可沒的。

19573月,越秀五年刑期提前釋放,所有五年刑期的也都一起釋放,女的超過五年的也一律假釋,我和江糊塗也減了刑,勞改幹部反覆講:你們的案件,今冬明春就會解決的。後來,開展了反右運動,政策越來越左,今冬明春就無聲無息了。

聽說越秀回到廣州,原單位已把他開除了,他沒有工作,只好去挑泥,每天一元錢。那時候他已有一男一女,妻子含辛茹苦,等了他五年,如今他回來後又沒有工作,一家四口怎樣生活?妻與兒女便先後去香港定居,文革前他們就離了婚!萬萬沒有想到服刑五年後,又遭到妻離子散的慘劇!而後來在那史無前例的“文革”中,他又作為“牛鬼蛇神”,在自行車廠原來搞統計的,卻要他下車間搞重體力勞動,遭受到時間更長、更加悲慘的迫害!

我愛人也勞改五年,與越秀先後釋放,起初大家常通通信,互相勉勵,到“文革”時就音信斷絕了。直到我1983年回家後第二年,才試著跟越秀通信,不久就接到他給我一首熱情洋溢的詩篇《寄故交》(後來收入他的《苦口詩詞草》內)。詩中生來風骨尚錚錚,正是他的為人之道,光明磊落,風骨傲然,雖然一生坎坷,但終身無悔!

越秀的晚年,卻有一段感人的羅曼司,我曾讚譽之為“刑場婚禮真擎愛”:小胡與他先後釋放,之後互通音信,互相勉勵與關懷,逐漸建立了深厚的感情。在那悲慘的歲月,各自都遭受不幸,越秀被折磨得病魔纏身,幾乎奪去他的生命;而小胡在艱苦勞動中又發生工傷,被貨架上倒下來的重物壓傷,生活不能自理!而他們卻一個在廣州,一個在武漢,千里迢迢,不能互相幫助和照顧,多麼的焦急,多麼的難受!於是小胡果斷地提出結婚,卻遭到單位領導的阻撓,一拖三年!他們的相愛,是革命同志真摯的愛,不為金錢,甘心情願犧牲自己為了對方健好,全心全意為挽救對方垂危的生命,這樣的結合,就好比刑場上槍斃前的婚禮,是在死亡線上的掙扎,這是世間最純潔、最真擎、最偉大的愛!

若干年後,我與越秀久別重逢時,中國已改革開放,他被借用到廣州會計師事務所,成為註冊會計師,以他的高等學歷,精通英語和豐富經驗,經常到外資企業檢查賬目,作出了顯著的成績,成為經濟建設中不可多得的人才!他與小胡一起互相體貼,互相照顧,過著晚年幸福的生活。家裡有個很大的書櫥,藏書豐富,分門別類,連報紙、書信都保存得有條不紊。可見他工作之餘,還努力學習,生命不息,戰鬥不止!

90年後,我在上海鄭超麟老人處,看到越秀給老人的好些書信和論文,字跡清秀恭整,洋洋數千言,內容有談論時政的,有研討詩詞的,可見他那幾年思想十分清清晰,精力依然充沛,他是多麼希望“留將老眼看滄桑”啊,卻不幸於96年過早與世長辭了!

他臨終前,付出極大的努力,把所寫的詩詞整理成冊,這本《苦口詩詞草》與鄭老的《玉尹殘集》可說是獄裏外吟詠的姊妹篇,絕非世間風花雪月之作。越秀的無畏精神和跌宕有致的詩詞、剴切中理的政論,將永留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