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托洛茨基作為可供選擇的道路

                   曼德爾著  兆立譯

 


        第四章

托洛茨基的

可供選擇的經濟戰略

    對托洛茨基的舊的誹謗已被官方擯棄了。但是現在,新的神話和指控正在黨的圈子中和自由主義知識份子之間製造出來。<1>這些指控中的一個最重要的指控說,斯大林在1928年之後所實施的冒險主義經濟政策,換句話說,對農民的強迫集體化、對所謂kulak〔富農〕的集體放逐、極快的工業化速度、經濟的閉關自守和等級的指令經濟等等,事實上都是托洛茨基的觀念。它聲稱,追根究柢,托洛茨基應該對這個政策負責。斯大林只不過把托洛茨基的綱領付之實施,雖然是用托洛茨基決不會贊成的野蠻手段。

    這個結論是非常清楚的:如果托洛茨基和左派反對派得勝的話,蘇聯在1928年之後的經濟、社會發展不會有什麼大的不同。與這個發展相依的政治制度,在所有主要的方面,也會與斯大林所創立的政治制度相似,雖然可能不會有1934年以後的集體鎮壓和葉佐夫喪心病狂的恐怖行動。

    這個神話可以根據1923-40年時期的文件完全加以劃破。現在已經有好幾位蘇聯作家拒絕接受這些指控。例如,列寧格勒的歷史學家比利克就指出,第一個人主張引進新經濟政策、拒絕接受延長戰時共產主義時期的,是托洛茨基。拉齊霍夫斯基則承認,托洛茨基在一方面反對新經濟政策時期短期經營私人企業者和富農、另一方面反對官僚的時候,已經以民主的自我管理和市場這兩個密切相關的支柱為基礎,為蘇聯的重組製訂了一個綱領。一度是馬列主義研究所研究員的鮑爾德尤戈夫和科斯洛夫,在《真理報》上發表一篇研究報告,指出1926-27年的聯合反對派的許多關於經濟政策的文章都非常有相關性。達伊諾夫曾經有力地爭辯說,托洛茨基的經濟政策是與新經濟政策完全一致的。根據達伊諾夫的意見,托洛茨基反對官僚的鬥爭,是一場為了蘇聯的社會關係的民主化的鬥爭。托洛茨基是在保衛一個“文明的布爾什維克模式”。<2>

     歷史背景

    托洛茨基和左派反對派所建議的經濟政策無疑地在1923-35年時期經歷了許多變化。我們必須區別左派反對派在1923年的建議;1926-27年的聯合反對派的建議;托洛茨基在《被背叛的革命》(1936)、《過渡綱領》(1938)中、《保衛馬克思主義》(1939-40年)和他的《斯大林傳》(1940年)中所發揚的可供選擇的戰略。但是所有這些接連的經濟政策建議有一個共同線索;它們都建基在一個共同戰略,這個戰略是與下列歷史前提有關的:

    1. 在一個國家建成社會主義、建成無階級的社會是不可能的。只要社會主義革命至少還沒有散佈到世界上主要的工業化國家去,蘇聯的非資本主義的經濟和社會仍然在軍事上和在世界市場的壓力下受到威脅。

    2. 在蘇聯開始建設社會主義,換句話說,開始工業化、現代化這個國家,逐漸地減少社會衝突、社會不平等,是可能的。

    3. 長期的經濟、外交政策,以及長期的建立公共機構,必須首要地以提高工人階級在蘇聯社會中和在世界上的社會重量為目的。這就需要逐漸地改變城市與鄉村之間、工人階級與農民之間、工業與農業之間、工、農業的直接生產者與國家、社會的行政人員之間的關係。它需要快速地減少失業<3>,需要逐漸地改造生產關係,朝向增高工作大軍參與企業的管理。必須促進、發展社會主義民主,因為沒有這一點,整個戰略就會失敗。這就以全面的社會衝突和緊張得到減少、不是加劇為先決條件。這又需要鞏固工人與農民之間的聯盟。鄉村中貧農與富農之間的日益增加的兩極化必須加以減少,而農業供應品之集中在較富農民手上的現象必須改變。

    托洛茨基對這些基本歷史前提的唯一的重大的變化是在1932-33年以後,在那個時候,他的基本上是(小資產階級前資本主義、半資本主義力量與無產階級力量之間的)兩極社會衝突的模式被一個三邊衝突的模式所代替。在後一模式中,越來越獨立自主的、正在成長為一個社會階層〔注意:不是階級——譯者註〕的官僚層,被看成為具有更大程度的獨立性和能力,在一段歷史時期中,追求一個既是反社會主義(反無產階級)、又是反資本主義的經濟政策,作為一個擴大它的權力和特權的工具。這個新模式也與重新評估市場在過渡時期中的角色有關。

     1923年左派反對派的經濟綱領

    我在第三章中說過,1923年10月的“四十六人”反對派團體集中它的注意力在政治問題上,特別是黨內事務。然而,這個團體有非常明確的經濟政策。普列奧勃拉仁斯基在他在1924年1月10-11日的莫斯科會議的演講中,著重指出經濟計劃對蘇聯的繼續發展的歷史意義。但是,這是一個一般的歷史趨向,並不意含對日常經濟政策的任何特別結論:

    關於經濟和社會關係的領域,我們有以下的進程:我們的國有經濟正在發展,但是我們的資本主義經濟也正在與之平行的發展。……這個路線必須是朝向發展國有經濟、過渡到有組織的積累制度和組成另一個基本的組織形式來與農民集團對抗。……緊接著一段缺乏經濟計劃、農民集團有了相當成功的發展的時期,中央委員會正在作出一個轉變,朝向更大的計劃、社會主義的組織和我們常常說起的社會主義積累的路線。但是,如果這轉變不恰當的話,如果我們的黨對這個轉變點的重要性認識得不夠充分的話……,那末我們將會在行進的道路上遇到許多危險。<4>

    皮亞塔科夫在第十三次黨大會(1924年1月16-18日)上的演說,提出了托洛茨基已在《真理報》上的“新路線”連載文章<5>中所提出的“價格剪刀差”的問題。價格的發展曾經在兩方面呈現負面的趨勢。第一,農業生產的發展比主要地替鄉村生產消費品的工業生產的發展快得多。在農民這方面看來,城市與鄉村之間的交換比價惡化了。拿同樣份量的農產品去交換,農民們覺得,目前所得到工業消費品的份量比過去少了。所以農民們覺得吃虧了。

    可是,小生意是由私人貿易商(所謂耐普〔NEP〕人〔即新經濟政策時期經營私人企業者〕所控制。這些小商人在例如像精製的糖等產品的銷售上有半獨佔,因此賣價比國有商店高得很多。因此,城市無產階級的較窮部份大都買不起這些產品。所以工人們也覺得吃虧了。

    1923-24年期間,左派反對派對於如何克服價格剪刀差現象提出了具體建議,以防止它危害工、農之間的關係。它認為應該優先增加工業消費品和農具的生產。作為增加工業生產的一個手段,左派反對派建議對人口中較富部份、耐普人和富農徵收累進所得稅。在這同時,反對派建議國家應該放棄貿易順差的目標,那就是,黃金、外幣的積累。目標應該是進出口的平衡和利用一部份累積的儲備金向國外購買機器,以加速工業化的進程。

    明顯的是,這些其實是非常溫和的建議。這裡沒有任何“仇視農民”的問題。相反地,這些建議完全符合絕大多數農民的利益。說反對派要用犧牲農民的利益來增加工業品的價格,是不真實的。可是,布哈林譴責這個政策是“取消新經濟政策”、“鼓吹超級工業化”。根據1928年以後的斯大林路線和他“布哈林”自己在1928-29年的建議,布哈林的這個判斷是一個悲劇性的錯誤。

    左派反對派在1923-24年時期的建議決不是一個在蘇聯廢除市場機制的企圖。他們所設想的,是利用價格和市場來促進普列奧勃拉仁斯基日後所稱的“原始社會主義積累”。<6>普列奧勃拉仁斯基在他的1922年出版的大眾化小冊子《從新經濟政策到社會主義:對俄國和歐洲的將來的透視》中著重指出,市場機制會繼續存在幾十年。但是,他也提倡會減少城、鄉中的社會不平等、促進社會主義民主和容許工人們逐漸增加直接參與企業管理的措施。

    布哈林和普列奧勃拉仁斯基本來是多年的密友。他們兩人曾經合寫了一本將黨的綱領普及化的書本,名叫《共產主義ABC》。<8>他們之間的爭論開始於1924年,關係到新經濟政策所激發的許多矛盾的長期動力。這些矛盾,列寧曾在很多場合中見到的。<9>布哈林頑固地拒絕處理超過短期或中期的經濟政策考慮的經濟問題。任何長期的分析會表示,“懷疑俄國革命的內在力量”,等於滑入孟什維克的立場。然而,托洛茨基和普列奧勃拉仁斯基考慮長期的問題:那些經濟、社會的進程會培植資本主義的復辟?那些會助長朝向社會主義的發展?黨的那些經濟政策會促進第一個趨向,那些會促進第二個?

    基本上說來,這是社會剩餘產物的形式和分配的問題。必須避免的,是這個社會剩餘產物以私人貨幣資本的形式日益集中在私人手中。這個社會剩餘的越來越大的部份應該流入國家部門。

    這個問題與農業長期發展的問題有關。布哈林所意欲的,頂多是一個兩部門的農業經濟;實際存在的,卻是一個佔優勢的私人農業和弱勢的農業合作社。布哈林完全低估了已在蓬勃發展的社會分化的客觀進程。<10>普列奧勃拉仁斯基和托洛茨基的設想,是建基在列寧的加速形成農業合作社<11>、逐漸地、但是有限度地增加國家農場的數目的方案上。這個方案將會使城鎮(和工人)較少地受到農村私人輸送的上下波動的影響。<12>

    普列奧勃拉任斯基的建議中根本沒有什麼強制的意味。合作社和農業的國營部份是依據貧農的自願合作而發展的。他們之加入合作社,並不是主要地通過教育、宣傳的方法,而是從貧農們自己的物質利益出發而達成的。因此,明顯的是,在農業的自願地逐漸合作化之前,必須大量地生產農業的機器和裝備。合作社和國家農場若持有比富農的農場還要高的技術水平,才會為參加它們的農民們保證較高的生活水平。他們才能夠以較低價格賣出而仍得到較高的利潤。這裡沒有強迫運送的問題。普列奧勃拉仁斯基的整個建議是假定貿易中使用價格機制,而且有意識地建基在小、中農的物質利益上。因此才有反對派的1923年的建議在察里津(後改名斯大林格勒)建立一個大型的拖拉機工廠。

    換句話說,從1923年開始,蘇聯有了三個基本上不同的農業政策:

    1.布哈林的政策。這個政策否認在私人生產、私人交換和私人財富(資本)積累的一邊與社會主義建設的長期趨勢的一邊之間存在著具有歷史意義的衝突。在這個衝突中,不是這一邊,就是那一邊,會取得最後勝利。

    2.斯大林派的路線。這條路線到後來承認以上這個衝突而要用與新經濟政策的邏輯決裂的方法來解決它。<13>但是它所用的,主要是官僚——行政、恐怖主義的方法,毫不顧及這些方法在社會、經濟方面的後果。長期說來,這條路線證明是沒有效率和非人道的。

    3.托洛茨基和左派反對派的路線。這條路線瞭解這個具有歷史意義的衝突而要用經濟、政治的方法逐漸地解決它。它要增加大多數人口(主要是工人、貧農和青年,但也包括一些中農和知識份子)的參與來加強公有部門、限制私有部門。這種參與如果不擴大社會主義民主就不會是可能的。

   1926-27年的聯合反對派的經濟建議

    1926-27年的聯合反對派主要地是左派反對派與(〔列寧夫人〕克魯普斯卡婭所支持的)圍繞著齊諾維也夫和加米尼夫的團體結合的集團。其他反對派的團體、如民主集中派和工人反對派的成員也參加了這個集團。在經濟政策的問題上,聯合反對派採取了左派反對派的1926-27年的大多數判斷審慎的分析和實際的建議。

    聯合反對派尖銳地批評國有部門積累率的低下(在工業方面比沙皇時代的某些時候還要低)。它認為第一個五年計劃的增長率(每年百分之四至九)太低了。它建議,工業化進度的增加和國有部門的較大投資應該由以下兩個泉源來投資資金:向人口中較富部門徵累進稅和極力減少非生產性的費用,特別是在國家行政部門。

 

    鑒於1980年代的反酗酒運動,今天的人會感到一些興趣的是,聯合反對派早就發起運動,反對因伏特加酒的國家專賣、公開提倡所造成的可怕後果。它所用的論點預先說出了戈爾巴喬夫領導層在五十多年以後所用的論點:

    伏特加酒由國家銷售,原先是作為一個實驗而引進的,而且附有條件,使所得的收入的主要部份用作工業化,特別是用來發展金屬工業。事實上,由國家來銷酒只會禍害工業。這個實驗應該視為完全失敗。由國家來銷售伏特加酒,不但已經對私人經濟有負面影響,因為這在沙皇時代已是如此,而且主要是對國家部門有負面影響。<14>

    曠工的增加、劣質的工作和浪費、對機器的損害、意外事故的增加、火災、打架等等,每年都要浪費掉數以億計的盧布。……廢止伏特加酒的國家銷售會自然而然地為工業化改善物質、文化的資源。<15>

    1926-27年的聯合反對派所建議的經濟政策,既沒有包括對貨幣——價格關係或市場機制的擯棄,又沒有包括向“軍事共產主義”或“指令經濟”的過渡。恰恰相反,像1923年的左派反對派的政策一樣,為了工人們的利益,為了更快速的、但決不是強制的工業化的利益,它是建基在使用這些機制上:

    不去有系統地、有決心地降低生產成本和工業產品的批發、零售價格,工業化的必要的加速是不可能的,不去適應世界市場的價格,它也是不可能的。這是發展我們的技術的基礎結構、更好地回應工人群眾需要的唯一方法。<16>

    在新經濟政策之下,敵對勢力、富農、「耐普」人和官僚們的某種生長是不可避免的。這些力量不能簡單地用行政命令或經濟壓力來消滅之。在創立、實現新經濟政策時,我們也在我們的國家中替資本主義關係創造了空間,而且在今後的一段相當長的時間之內,我們應該認為這是不可避免的。……但是,我們可以用一個正確、考慮週到和有系統的工人階級政策,依靠小農和與中農聯盟,來與他們抗爭,來戰勝他們。<17>

    聯合反對派政綱的中心目標,是保衛蘇聯工人階級的利益。讀過這個政綱的人都會知道,相反的說法,一個到今天還有人作出的說法,只不過是誹謗而已。這個政綱詳細地列出了保衛工人階級利益的要求:反對失業、反對實際工資的任何減少,主張立刻改善工人們的居住條件,反對官僚地誤用合理化運動,主張工人真正地管制工資和工作規範,主張工會真正地獨立於工廠領導層,主張保證工人有罷工權利。反對派要求決定性地增加工人參與經濟的領導層。<18>這個政綱在以下的聲明中,達到了高潮:

    判斷我們的國家在走向社會主義的道路上的進展的決定性因素,除了生產力的增長和社會主義成份優勝於資本主義成份之外,必須是工人階級生活條件的決定性的改進。<19>

   托洛茨基反對斯大林派從1929年到1933年的冒險主義路線的鬥爭

    當斯大林推行他向強制的鄉村集團化和超高速的、不成比例的、浪費的工業化轉變的時候,托洛茨基和大多數反對派人士都覺得非常不對。他們的看法是,這個冒險主義的路線會嚴重地損害工人階級的利益。我們可以從《反對派公報》上引用許多文章。最重要的文件有托洛茨基1932年的文章《處於危險中的蘇聯經濟》和賴可夫斯基在1929年至1931年之間發表的幾篇文章。賴可夫斯基在他的《1930年的宣言》中寫道:

    完全集體化這個口號本身是最大的經濟胡說。我們是馬克思主義者,我們知道新的財產形式只有在新的財產關係的基礎上才能建立起來。但是這些新的生產關係還沒有存在。……廢除新經濟政策和廢除富農為一個階級的政令是另一個經濟愚行。……沒有一個憲章或法令能夠廢除仍然在經濟、日常生活中起作用的、仍然圍困著集體農場並且已經在其中運轉的矛盾。忽視這個經濟真理的嘗試已經導致有系統地使用暴力。……密集的集體化是在違反黨的綱領、違反最基本的馬克思主義原則、蔑視列寧對集體化、中農和新經濟政策的最基本的警告的情況下發動的。……市場上食物產品數量的減少、物價的快速增加,引致實際工資的降低。……關於紀律的政令直接違反了1921年黨大會關於工會的決議案。……〔伴隨著這個政令的是〕社會主義競賽的引進(所用的方法與在鄉村中用來引進密集的集體化的方法相似)、工資率的減少、工作規範的增加……和工人階級的法律地位和物質條件的惡化。<20>

    托洛茨基後來對於從資本主義到社會主義的整個歷史過渡時期的經濟政策這個基本問題,在他的《處於危險中的蘇聯經濟》一文中寫道:

    如果一個萬能的頭腦,那種設想它自己處於〔法國十八、十九世紀天文學家、數學家、物理學家〕拉普拉斯的科學想像力的頭腦——一個能夠同時記錄自然和社會的所有過程、測量它們的運動的動力、預報它們的交互作用的結果的頭腦——存在的話,這樣一個頭腦當然能夠用推理制訂一套沒有錯誤的、詳盡無遺的經濟計劃,從麥田的數目開始一直到一件背心的最後一個鈕扣。官僚層常常以為它就是有了這麼一個頭腦;那就是為什麼它這麼容易地擺脫了市場和蘇維埃民主的控制。但是,事實上,官僚層在對它的精神資源的估計上犯了極大的錯誤。……

    無數的活生生的經濟參與者,國家的私人的,集體的和個別的,不但必須通過計劃委員會的統計決定,而且必須利用供應和需求的直接壓力,來宣稱他們的需要和他們的相對力量。計劃是通過市場來核對的,而且在相當大的程度上是通過市場來實現的。市場本身的調節必須依靠由它的機制所激起的趨向。各個部門所提出的藍圖必須通過商業計算來證明它們的經濟效力。不對盧布加以管制,過渡經濟的制度是不可想像的。這個做法的先決條件是,盧布要與票面價值相等。沒有一個穩定的貨幣單位,商業會計只會越來越混亂。……

    只有通過國家計劃、市場和蘇維埃民主這三個要素的交互作用,過渡時期的經濟才能走向正確的方向。這樣做並不能保證在幾年之內完全克服矛盾和不成比例(這是烏托邦!),但是只有這樣做才能保證它們(矛盾)的減少,而且通過這種減少才能保證無產階級專政的物質基礎得以加強,直至新的、系統的革命擴闊社會主義計劃的活動場所和重建這個制度。<21>

    他在以下的文字中寫得更清楚:

    無產階級實行的經濟基礎只有從這樣的時刻開始才能算是完全得到保證,那就是,當國家不會被迫憑藉強制性的行政手段向大多數農民徵收鄉村產品的時候,那就是當農民們自願地以必需份量的糧食和原料來供應國家以換取機械、工具和個人消費品的時候。只有在這個基礎上——連同其他必要的國內、國際條件——集體化才能獲得真正的社會主義性質。<22>

    一年以後,托洛茨基在他的《蘇聯的計劃經濟:成功或是失敗》(1933年9月7日)一文中更有系統地重覆這個論點。<23>還有兩個問題為托洛茨基所特別留意的:盧布的穩定和蘇聯經濟的自給自足的問題。前一個問題,他認為,只有如果盧布建立在金本位上才能夠達到。後一個問題他是反對的。這兩個問題明顯地是互相關連的,這就是為什麼托洛茨基如此地注重對外貿易的壟斷。與世界市場的聯繫是一回事;受世界市場的控制則是另外一件完全不同的事。

    聯合反對派的某些領導人和以後的左派反對派的某些領導人(普列奧勃拉仁斯基、皮亞塔科夫、拉狄克和斯米爾加)有著一個不同的觀點。他們投降了斯大林,因為他們認為他的冒險主義的政策基本上代表對蘇聯的資產階級、小資產階級力量的一個決定性的打擊。<24>對這個立場的辯護,邏輯地意味著他們不得不要與反對派決裂,一個投降,它的全部理論及經濟的前提遭到了托洛茨基和反對派的其他領導人的譴責。

    托洛茨基和反對派的其他領導人認為官僚主義地作出計劃的經濟、強制性的農業集體化和冒險主義的工業化速度和巨大的不成比例(規劃),代表了第三種發展趨勢。這種發展趨勢既不符合中產階級和小資產階級的利益,又不符合工人和小農的利益,只符合正在蘇聯社會中鞏固成為一個特殊階層(caste)的官僚層的利益。因此,這個政策並不表示“用野蠻手段實現反對派的綱領”。

   托洛茨基在1934-40年時期的經濟政策

    我們實在不需要詳細地看看托洛茨基在1934年至1940年之間的經濟建議。基本上說來,這些建議是在1932年至1934年之間所主張的政策的延續。《被背叛的革命》的最後一章中關於經濟政策的那幾段,今天讀起來,很像期待看眾多的蘇聯經濟學家和公眾人物自從戈爾巴喬夫推行開放政策(Glas nost)以來在最近幾年中一直在說的話:

    然而,官僚層的權力及其獨立性之增長,並不是沒有限制。歷史的因素強過於那些元帥,甚至強過共產黨總書記。沒有精密的計算,經濟的合理化是談不到的。計算,與官僚們的任性行為是不能相容的。恢復穩固的盧布,即一種不依賴於“領袖們”的盧布,這個需要是由底下的事實向官僚們提出來,即是:他們的專橫的統治是一天比一天更厲害的與國家生產力發展相衝突了,——恰像當初君主專制政體與資產階級市場發展不能調和一樣。社會各階層份子為爭取全國收入分配之鬥爭,有了貨幣計算之後,一定要現出更明顯的性質。工資數額問題,在食物券制度之下,差不多是無足輕重的,現在對於工人們則是沒有決定意義的問題了。隨此問題而起的,還有工會問題。由上頭委派工會辦事人制度,註定要遭遇一天比一天強大的反抗。不僅如此,在計件工資制下,工廠經營是否完善,也是與工人有直接利害關係的。斯塔罕諾夫份子愈鬧愈兇的指責生產組織上之錯誤。官僚們任用私人充當經理、工程師等的習慣,愈來愈令人難於忍受了。協作社和國營商店,比前更加要依賴於購買者。集體農場和個別農戶,現在懂得將他們對國家的交易以數字表示出來。他們漸漸不能容忍上頭委派他們領袖的辦法,這些領袖,除了與當地官僚關係密切之外,往往別無所能。最後,盧布又能投射光明於最神秘的境界,即是官僚們的合法的和非法的收入方面。如此,在一個政治上受扼勒國家裡面,貨幣流通成為一種重要的槓杆來發動反對的勢力了,而且預告所謂“開明”專制之結局即將開始了。

    工業之增長和農業之歸入國家計劃,使得領袖們的職務十分繁難起來,而且提出了品質問題;正在此時,官僚主義反而摧殘了創意力和責任感,無此二者即沒有、而且不能有什麼品質進步可言的。官僚主義的毒瘡在大工業方面也許不十分明顯,但輕工業、食品工業、集體農場、地方小工業,連著協作社,總而言之,即最與人民相接近的那些經濟部門,都染遍這種毒瘡了。

    蘇維埃官僚份子的進步作用,祇在這個時期內,此時人們將資本主義技術最重要之原素輸入於蘇聯。借用、模仿、移植和接種的初步工作,是在革命所安下的基礎上完成的。如此,在此時期是談不到技術科學或藝術方面有什麼新發明的。由官僚下個命令,固然可以依照西方模型建立大規模的工廠,——雖然要比人家多付三倍的費用。但是你走得愈遠,則經濟愈加進入於品質的問題,而此問題是同影子一般,不是官僚們所能操縱的。蘇維埃的生產品,好像烙上了粗製濫造的印章。在國有化的經濟之下,要提高品質,就要求生產者和消費者中間有一種民主主義,要求批評和創意之自由,——而這些條件卻與畏懼、說謊和諂諛的極權政制不能相容的。

    品質問題背後,還有一個更複雜更巨大的問題,此問題可以包括在技術文化獨立創造的觀念之內。古代哲學家說,鬥爭是萬物之父。若是思想不能自由衝突,便創造不出新價值來。固然,革命的專政,其真正本質是嚴厲限制自由。但正因為這個道理,所以革命時代永不會直接助長文化的創造;祇是做些清除道路的工作而已。無產階級專政若是愈加停止其為專政,則其貢獻於人類天才活動範圍也愈廣大。社會主義文化之繁榮一定是與國家之消亡成正比例的。在那簡單的和不可動搖的歷史法則中,已經包含有蘇聯現行政制之死刑判決書了。蘇維埃民主制並非抽象的政治要求,更不是抽象的道德,卻已成為蘇聯的生死需要之問題了。<25>

    無疑地,托洛茨基對“反對力量動員”的節拍預示得並不準確。他低估了恐怖行動的非政治化的影響、工人階級的恐懼和微粒化。但是,在這段剛剛引過的文句中,長期的發展傾向卻被精確地、預言式地描述了。六十年之後,這個分析需要增添的地方的確很少。它讀起來就是對蘇聯的制度性危機的描寫。這個危機今天是人人皆知了。

 

 

(未完待續)

第四章註釋:

<1> 見例如Grigory Vololazov的“L'Essence et les racines du stalinisme”〔《斯大林主義的根源的精華》〕,“Science Sociales, Revue de l'Acade'emie des Scien ces d'URSS”,第三期,1990年,第218頁。

<2> 比利克的文章刊在法國Rouge週刊紀念托洛茨基被謀殺的五十週年特刊中。拉齊霍夫斯基的文章見《莫斯科新聞》(法文版)1990年9月9日。鮑爾德尤戈夫、科斯洛夫的文章刊在《真理報》(德文版)1988年9月30日。

<3> 新經濟政策時期的失業率是非常高的,也許高到城市無產階級的百分之十六至十八。見E.H.Carr的《計劃經濟的基礎》,第一卷,第二部份,倫敦1969年,第456頁。

<4> 《1923年反對派的文件》,倫敦1975年,第47-8頁。

<5> 《新路線1923年》,倫敦1973年。關於價格剪刀差的問題,見E.H.Carr的“The Interregnium 1923-1924”〔《間歇期1923-1924》〕,倫敦1969年,從第95頁開始。

<6> 見E.普列奧勃拉仁斯基的《新經濟學》,牛津1965年(第二章,“原始社會主義積累的法則”)。

<7> 現版本由New Park〔新公園〕出版社在倫敦1975年出版。

<8> 現版本由Penguim〔企鵝〕圖書公司在Harmonds worm 1969年出版,卷首有E.H.Carr寫的序言。

<9> 關於這個問題,列寧所講的話,比左派反對派強烈得多。在他所講的許多話中,我們這裡只引出兩段:

新經濟政策的意思是以課稅來強徵食物;它意味著回復到相當大程度的資本主義——到多大程度我們不知道。讓外國資本有特許權、將企業租給私人公司當然意味著恢復資本主義,而這就是新經濟政策的主要部份;因為廢除剩餘食糧沒收制度意味著農民們可以將繳稅以後所剩下的農產品自由地出售——而稅只佔那些農產品的小部份。農民構成我們的人口、我們的經濟的極大部份,這就是為什麼資本主義必須在這個自由貿易的土壤上生長……

從戰略的觀點來看,根本問題是誰先在這個新制度中受益?整個問題是——農民階級要跟誰走?要建立一個社會主義社會的無產階級?或是資本家?

《列寧全集》第33卷,莫斯科1966年,第64頁。

農民的耕作繼續是小商品生產。我們在這裡有一個支持資本主義的、極端廣闊、非常健全、根深蒂固的基礎,一個資本主義賴以持續進行或者再度掀起一次反共產主義的激烈鬥爭的基礎。

《列寧全集》,第30卷,第109頁。

<10> 我要再一次引用列寧的話:

什麼是自由交換?它是無限制的貿易,意味著倒回資本主義。自由交換、貿易自由的意思是小業主們之間的商品流通。所有我們至少研究過馬克思主義的要素的人們知道,這個交換和貿易自由必然導致商品生產者分為資本所有人和勞動力擁有人,導致資本家與工資工人的分開,那就是,導致資本主義奴役制的復活。這個資本主義工資奴役制不是從天上掉下來的,而是從鄉村商品經濟跳到世界上的。

《列寧全集》,第32卷,第218頁

<11> 見《列寧全集》,第33卷,第467-475頁的《論合作社》一文。

<12> 黨領導層實際上把合作社的問題縮減為消費者合作社。見例如賴可夫對共產國際第五次大會關於蘇聯經濟的演說。此演說收集在Ulf Wolter的“ Die Linke Opposition in der Sovjetunion 1923-1928”〔《蘇聯的左派反對派1923-1928年》〕,第2卷,柏林1975年,第170頁。

<13> 斯大林公開地說過這點。他在《真理報》上發表了一篇文章,題目是“讓新經濟政策見鬼去吧!”(1929年12月27日)。

<14> 從《聯合反對派的政綱》上來的這裡引的都來自Ulf Wolter所編的五大卷的德文版反對派文件集《蘇聯的左派反對派1923-1928年》柏林1976年。這一引句來自第五卷,第345、385頁。

<15> 出處同上,第586-587頁。

<16> 出處同上,第474頁。

<17> 出處同上,第336-337頁。

<18> 出處同上,第349-359頁。

<19> 出處同上,第344-345

<20> 見賴可夫斯基(Christian rakovsky)的《蘇聯反對派文選1923-1930年》,倫敦1980年,第167-8頁。

<21> 《處於危險中的蘇聯經濟》(1932年10月22日),在《托洛茨基文集1932年》,紐約1973年,第273-5頁。

<22> 出處同上,第271頁。

<23> 《蘇聯的計劃經濟:成功或是失敗》(1933年9月7日),在《托洛茨基文集補篇1929-1933年》,紐約1977年,第292-3、296-7頁。

<24> 伊薩克.多依徹把蘇聯從1928年到1932年的社會、經濟改變描述為“第三次革命”。

<25> 《被背叛的革命》,紐約1972年,第294-6頁。〔中譯文錄自何偉譯的該書,春燕出版社印行,第238-40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