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江海寧訪王凡西之子(轉載)
潘惠蓮
距上海約一小時車程的浙江海寧市,常標榜出了兩位近代著名作家:徐志摩和金庸。其實它還是已故托派元老王凡西的故鄉,他的筆名「雙山」便是源於海寧市中心的兩座山:東山和西山。但托派一直批判和揭露中共的專制獨裁,王凡西的名著《雙山回憶錄》至今尚且不能在大陸正規出版,海寧就更不會有紀念他的設施。筆者月前到訪海寧,有緣找到王凡西的長子王宇平,他已年屆八十五,中共五二年「大肅托」後,就被下放到海寧生活。年近花甲,才有機會到英國,與分別近四十年的父親重聚。
王宇平一九三○年生於上海,是王凡西與首任妻子葉英所生的長子。他說,父親一九二五年進北京大學唸書後加入共產黨,與母親同是追求社會主義革命理想的熱血青年,於一九二七年一起被中共派到蘇聯留學。至於父母的婚戀經過,他並不清楚。父親在英國時曾不經意的向他提及:「王明(中共早期的領導人)其貎不揚,在蘇聯時卻想追求你母親。」
王凡西在蘇聯期間,因看到托洛茨基批判斯大林的文件,於一九二八年參加了托洛茨基領導的左派反對派(其後稱為托派),成為莫斯科中山大學托派秘密組織的領導人之一。一九二九年回到上海後,他出任中共中央組織部幹事,在周恩來手下工作。翌年,因托派身份被發現而遭中共開除黨籍,其後與陳獨秀一起推動左派反對派的發展。於三一年當選為統一的托派中央委員,並擔任機關報編輯。
但一個月後,王凡西、樓國華等一批托派中委遭國民政府逮捕下獄。鑑於形勢兇險,王宇平被祖母帶回家鄉撫養。監獄的惡劣環境,令王凡西染上嚴重肺病。一九三四年出獄時,留在上海的妻子葉英已帶同幼子改嫁,他無奈回到家鄉海寧,租住西山上一間小屋養病。期間,經朋友介紹,認識了後來成為他第二任妻子的馬裕生。
一九三五年,王凡西到上海參加新成立的托派全國中央臨時委員會,並創辦論政刊物《鬥爭》及《火花》,繼續追求他的革命理想。翌年,他與馬裕生結婚,一年後誕下女兒鳳崗(翌年夭折),女兒出生不足兩個月,王凡西再次被國民政府拘捕,關押在南京監獄。日本空炸南京時,監獄被毀,國軍敗退.王趁機逃脫,輾轉避難到香港,於一九三八年二月返回上海,繼續托派的工作。
此後幾年間,儘管飽受斯大林派的誣蔑和種種打擊,中國托派不但再度活躍起來,還吸收了一批年青的新成員。當中王凡西作出很大貢獻,尤其文字宣傳方面。他出任公開的《動向》月刊編輯和撰稿,並翻譯第四國際的《過渡綱領》和《俄國革命史》等。
一九四二年,中國托派因政見不同分裂為兩派:彭述之與劉家良領導的多數派,以及鄭超麟、王凡西、陳其昌、樓國華領導的少數派。二戰結束後不久,少數派在上海創辦《新旗》半月刊,王凡西是主力執筆人之一。一九四九年五月中共進駐上海前夕,由於擔心中共打壓托派,王凡西與樓國華由上海遷移到香港建立聯絡站,幾個月後,王因托派身份被港英當局逮捕,驅逐到澳門。
王凡西在澳門以教學和寫稿維生,不斷思索和評論中國的問題。在一九五七年寫成極具史料價值的《雙山回憶錄》,其後又發表了《毛澤東思想論稿》、《論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等著作。王凡西原名王文元,「雙山」是他眾多筆名之一,因在四十年代常用「連根」這筆名發表論證文章,跟他交往的後輩都稱呼他為「根叔」。一九七五年,他得到朋友幫助移居英國,至二○○二年,在英國利茲以九十五歲高齡辭世。
王宇平表示,自小由祖母養育,與父親聚少離多,跟後母的關係則並不融洽。生母改嫁後,在抗戰期間帶同幼弟到了重慶生活,起初有書信往來,後來便失去聯絡。因為生活貧困,王宇平十多歲就到杭州打工謀生,他記得父親臨離開上海往香港前,曾到杭州探望他,叮囑他好好照顧自己和祖母,道別時還輕撫了他的頭。
王宇平在五○年參加華東人民革命大學學習財務管理,幾個月後就獲分配到杭州的政府部門工作。但到了五二年的十二月底,毛澤東為討斯大林歡心,大舉整肅境內的托派分子(稱為大肅托),連同托派的同情者,逾千人被逮捕或判刑。王宇平因父親的關係也受牽連,無法留在杭州政府機關工作,五四年被下放回家鄉海寧當小學語文教師。
王宇平稱,可能少時已投身社會工作,知道世途險惡,須低調實幹做人做事,所以雖經歷了連番政治運動,總算沒有受到嚴重的迫害;但大肅托期間,王凡西的兩個侄、一個內弟及他們好些朋友,都受到牽連而被捕,一個侄更死在獄中。有關父親的事,王宇平長大後才逐漸有較多了解,明白父親追求的理想很美好,但這個理想能否實現,實行起來又是否如他所想像的?王宇平表示:「難說了!」
王凡西到澳門初期,仍與兒子保持聯繫,其後中斷,直到改革開放後,才恢復通信。其後王宇平見政策較為寬鬆,便主動向父親提出到英國會面,最終在一九八八年成行,由於當時經濟拮据,只夠錢買一張往英國的單程機票,回程費用由王凡西支付。
父子分隔了三十九年重逢,問他當時感受,王宇平帶點感慨說:「很平淡,我們都是經歷了許許多多的人,沒有激動的心情,就像見到一個熟朋友的感覺,我連『父親』兩個字都叫不出口!他那年已八十一,年紀大,沒來接機,他的朋友把我從倫敦機場送到長途汽車站,我獨自坐車到利茲,他在車站等我。」
王宇平此行與父親相聚了四個月,他形容父親是一個十分隨和的人,喜歡跟年青人交往。他在海外一直過著獨居簡樸的生活,但家裡經常高朋滿座,好些學生和學者都愛跟他一起聊天飯聚。父子倆的話題卻甚少涉及政治,多是閒話家常,只記得父親曾提及中共黨內最壞的兩個人是王明和康生。
自小缺乏父母關愛的王宇平表示,長大後逐漸體會到母親當年帶同幼弟離去,以及父親遠走他方,都是為勢所迫,心中已無怨憤。既嚐過骨肉分離之痛,便不想留在大陸的妻女有著自己同樣的經歷,而且父親在英國的生活也非富裕,所以沒想過要留在英國。
回程時為了省錢,王宇平經香港坐火車回大陸,在香港逗留的幾天,由父親的托派朋友接待,其中令他留下深刻印象的,便是「長毛」梁國雄。王宇平說:「他為人熱情,照顧周到,陪我到山頂遊覽,離開那天,還親自送我到紅磡火車站。」
隨著前蘇聯為托派平反,中國對托派也轉趨寬鬆,被指為「托派反革命案」主要領導人的鄭超麟一九七九年出獄後,中共給他「上海市政協」的虛銜;從人民出版社分枝出來的東方出版社,在二○○四年亦以只供內部流傳、半公開發行的形式,出版了王凡西的《雙山回憶錄》。然而,托派對中共政權的批判深刻尖銳,王宇平估計在未來數年,中共對托派分子的態度不會有很大的改變。
王宇平還有一位同父異母的妹妹王燕祺居於上海,但彼此沒有聯繫。王凡西去世後,朋友把他的骨灰運返香港寶福山安葬。到二○○五年,王凡西的妻子馬裕生亦離世,王燕祺來港把父親一半骨灰帶返上海與母親合葬。這對分離了逾半世紀的夫婦,終於可在人世間以外的地方再續情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