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葉上的詩----記莫洛與鄭超麟的交往(轉載)

 

周履鏘
 

讀《甌風》第三集得知詩人莫洛(馬驊)已於2011年六月辭世,鄉賢仙逝,不勝感哀。

找出一本馬老贈我的詩集《我的歌朝人間飛翔》,翻開首頁,有馬老贈書的蒼勁娟秀的題字。重讀詩篇,感受甚深。這本書的附錄收有一首鄭超麟七絕古詩(第210頁)。原來是鄭老將莫洛的散文詩《綠葉上的詩》的古譯。現代人只有把古文、古詩譯成語體文,而鄭超麟竟將散文詩反其道譯成舊體古詩,真是一個創舉。

 

鄭詩:

 

讀莫洛先生新書,戲將書中一首新詩之意改寫為舊詩,以博一粲。

 

野遊得句無寫處,

綠葉權宜作小箋;

晨露任它滋筆跡,

朝暾照字更鮮妍。

                 1996217

                  玉尹老人

(此小序收入鄭超麟自編的《史事與回憶――鄭超麟晚年文選》時改為:“莫洛先生有一首散文詩《綠葉上的詩》,寫得很好,戲改成一首七絕。”第三句“晨露”改為“晨霜”。)

玉尹老人就是鄭超麟。

 

莫洛先生原詩:

 

綠葉上的詩

 

(我的詩句寫在綠葉上……)

 

初春明淨的天空,嫋動絲絲微雲。不知從哪兒吹來一陣風,送來早開的梨花的馥鬱。淡黃的陽光從高空瀉下,蜜漿一樣浸淹著樹木。我的詩句像在貪婪地吮吸奶汁,它吮吸著綠葉上陽光的色彩。

清晨晶瑩的露珠,綴上綠葉的邊緣,滋潤著我的詩句。太陽高高升起,一顆顆把露珠收去。我的詩句受到陽光和露珠的愛撫,既有露珠的沁涼,又有陽光的溫煦。

 

(細雨沐浴著我的詩句……)

 

夏晚的南風,微微地吹,輕輕地拂,綠葉快活地左右上下搖擺。我的詩句像搖籃裏的嬰孩,在綠葉上吟哦低唱,合著微風的節拍。

細雨濛濛如煙,無聲地降落在綠葉上。我的被沐浴過的詩句。不沾一點塵土,如同初醒孩子的眼睛,閃動智慧的光澤,映出純淨的思慕。

 

(我的詩句隨同黃葉飄落……)

 

深秋的西風打樹梢上馳過,綠葉慢慢變成了焦黃。我的詩句隨同黃葉一起紛飛,飄墜到鋪著衰草的地面。蜣螂伏在土穴裏一動不動,蛐蛐兒也停止了彈拔琴弦。落地的黃葉化成了泥土,緊緊掩護著我的詩句。

我的詩句在大地的柔懷裏休息。――休息不是怠惰,也並非無所作為。我的詩句殷殷戀念著綠色的希望,和泥層下的種子一起私語歡談。

 

(我的詩句從冬夢中醒來……)

 

寒冬的日子晝短夜長,天空凝凍著片片彤雲。北風驟然刮起漫天飛雪,像無數白蝶在遊戲追逐。赤裸的枝條吹響哨子,覓食的麻雀啁啾在簷頭。我的詩句埋在土裏並未凍僵,它夢見如茵芳草,夢見解凍的河水丁冬響。

田壟上簪著冰花,樹幹上積著殘雪。欄裏的胡羊在咀嚼乾草,屋頂的炊煙在冷風裏盤旋。我的詩句打個哈欠醒來,很快掀開雪的被蓋。它要在殘冬放聲唱一支辭歲曲,曲調的每個音符,都染有春天裏吮吸來的陽光的色彩。

 

(我的詩句自晨至暮,自春徂冬,經受過春陽,夏雨,秋風,冬雪……)

                8378日夜於溫州

 

這篇附錄,最後還有一附記。這“附記”實際上是一篇紀念鄭超麟的文章,其中有二段:

鄭老深度近視,又患嚴重白內障,雙目幾近失明,我贈他的書,只能請人讀給他聽。他對拙作《綠葉上的詩》頗感興趣,聽後將其  改寫成一首舊體詩。他握筆寫字甚為困難,竟親筆將此詩寫於紙上,托人帶來給我。

我收到鄭老的詩以後,吟誦再三,深覺鄭老的改作遠遠勝過我的散文詩原作,實在欽佩,喜不自勝,又極為感激!

我對此事比較清楚,因為莫洛送給鄭老的書,是經由周仁生(任辛)寄給我,由我送給鄭老,並讀給他聽的。鄭老的譯詩,也是我抄正,連同手跡寄給周仁生轉送莫先生。當時我並沒有將詳細經過告訴他們,所以莫洛以為“聽後便將其改寫成一首舊體詩。”其實鄭老並不是在聽後,立即改寫成舊詩的。

鄭老的閱讀和寫作的方式與一般老人不同。他早年近視,老年反而不老花眼了,他是能看清字的,不過必須在強光之下。他用放大鏡把燈光集成一個光點照到字上,幾乎鼻子碰到書本,一個字一個字困難地讀。平時大都由我讀給他聽,但是他總覺得聽別人讀書印象不深,喜歡自己慢慢地讀。他寫字從不伏案,只是坐在靠窗的椅上,手拿一塊夾紙的小木板書寫,因為他看不清自己寫的字,只能憑意念盲寫,所以寫出來的有時串列,他喜用自來水筆,有時沒有墨水只留下一道劃痕。他寫的書信文章,大部由我抄寫,讀給他聽,核對後才發出去。鄭老的這首譯詩是經過數天親自閱讀原詩,反復思考,認真寫成的。

鄭超麟(19011998)福建漳平人,早年與鄧小平等人一起在法國勤工儉學,後留俄。回國後一直在中共中央工作,曾任黨刊《嚮導》編輯,《布爾什維克》實際主編。大革命失敗後,轉入托派。在國民黨和共產黨的監獄共坐牢三十四年,晚年是上海市政協委員。電視連續劇《鄧小平》中出鏡三次,講述鄧小平三個不同時期 的生平。

莫洛先生自己說:“我和鄭先生既緣慳一面,亦未通信。”我每次回溫探親時,也未去拜訪馬老,聆聽教導。但我對二位老前輩是很敬重的。現在他們已仙逝,我記下當年他們這段不平凡的交往,以作紀念。

 

附記:

莫洛先生與鄭超麟的交往是通過周仁生和我的,我記得周仁生給我的信中對此有所述及,於是我找出舊信,發現有兩封曾有提及。摘錄如下:

1996210日信:

今寄上馬先生的詩作,請轉交老超,這是老馬的一片心意,他對老超非常敬佩,實在難得。

199631日信:

前天接到你寄來的兩本書,一是《玉尹殘集》,內有給莫洛的信及老超的新詩古譯,二是羅曼羅蘭的《莫斯科日記》。《玉尹殘集》、信、七絕都已送給莫洛。他的歡樂心情,難以言語表達。他對老超的這一青睞,表示無限感激。他早已瞭解老超的知名度以及他在老黨中的地位,因此格外珍惜老超的墨寶,他幾乎把每一個字都加以揣摸,他認為你抄的“新詩第一首”,應為“新得的第一首”,還有“足跡”二字未必抄對,可能是“書跡”或“筆跡”,不管怎樣,總之,莫洛先生非常重視。

 

   刊於《甌風》第八集(201410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