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稿)                     乌有的“大明顺天国”吃香到今

 

吴萱人

 

廿一世纪今天的香港,很多人可能不知道:颇有好些意图难明者,在向物证上剩得一方破招纸的所谓“大明顺天国”,密密招魂!

事情先由地区议会搞起。

九七前夕,借着一九九六年是孙文诞生一百卅年,中西区区议会由熊永达任召集人,筹备设立“中山史迹径”。他透露聘请得中大历史系教授吴伦霓霞为“中径”撰稿(1),“使孙中山的这一段史迹能简明地展现在读者眼前。”不可思议的是,内里竟有特殊的一站──当年死瞒着不让孙文事先知悉的谢家父子幕后策划一切的所谓“1903广州之役”!

教授笔下也谨慎,写云:

12. 革命机关‘和记栈’--(德己立街)

摄于一九零零年代该处是用作策划及准备革命活动之基地,并以鲜果店号作掩饰。1903年广州之役就以此处为筹划中心。该役系由谢缵泰领导,香港富商李纪堂出资襄助。”

十一年后,“中山史迹径”正名“孙中山史迹径”,该议会在2007年出修订版,将“革命机关”押到尾部,大概仍然属教授动笔(《修订版序》执笔者陈捷贵虽无明言,但小册书末“鸣谢”,教授大名排首),见改:

15 和记栈鲜果店--德己立街20

和记栈鲜果店位于原址四楼(吴按:楼上开‘鲜果店’?媲美现时的架步花茶室。该是楼下店,四楼借来谋事),曾用作革命机关地。1903年广州壬寅之役即在此商号的掩护下策划而成。此役由谢缵泰统筹,并获香港富商李纪堂的资助。”

议会的相关工作小组,没有解释为何将前小册子标榜“革命机关”的站名撤销(虽然该词搬了入内文,可内文却不见了前有的“基地”和“中心”),谢子则由教授自行纠正“领导”为“统筹”,准确得多。但教授仍隐去谢父的角色(谢缵泰着《中华民国革命秘史》有很重着墨其父的策划地位),也半句不提是役的前线领导:原太平天国败部,瑛王三千岁洪春魁(即洪全福)。

1903广州之役”,或“1903广州壬寅之役”,都欠了及隐去了一点儿甚么似的。史家惯书的是:“壬寅广州洪全福之役”;或者如黎东方,干脆直书是役为“大明天顺国”“南粤兴汉大将军”起事失败。

……

那么“古色古香”,一派新王夺旧朝的名号,难怪教授提也不提。想深一点,是否该役事实并非与孙文搞革命,要干的是去除帝制,缔造共和的终极目标?祗因议会有人塞入了孙文名下史径,不得不应酬;或根本未予肯定太平天国得天京后内乱残杀无数,对其败部起事难以过信,故免书其大名。都不可确知。

而可确知者,教授在史料内理出大力支持是役的“香港富商李纪堂”,家里藏有缝好了的新龙袍。因而打算在加印应市的“再版”修订版小册内相关内文,再去一个人名李纪堂。这是第一手知情者消息(2)。省去李纪堂,并不能抹去史实。黎东方说:“没有李纪堂,便不会有这一次‘大明天顺国’(按:原词)的运动。因为,绝大部分的钱,是李纪堂一人所出。”(《细说民国创立》页49)民国成立后不久,宣誓接任自孙文名下的又一中华民国“非临”大总统袁世凯,穿上新装不久,又思称帝,奸雄行旧路。则黎说,“值得我们钦佩的,是谢缵泰所拟定的国体,并非君主,而为民主。”在“新缝龙袍”事实下,不堪考验。

黎先生护短,心地善良。可历史假如复辟帝制成事,就是一件天大的事。

所以,我们除了要求伟人史径名下剔走私货,免又污染新建纪念园之外,还值得深入一些,探探究竟为何总有好些人在招这个既复“大明”、不忘闯王大“顺”以及在天父上帝与天兄基督之间,开创“天王洪日”大位的天京“天国”--大明顺天国之魂。它于“誓成民国”的辛亥革命史而言,亦是“革命”的其中一役?不是。

   

    如此衲杂举事名号,而被本港现时若干有权有势者所偏好,就祗因一个内蕴能量极大的元素:我国被列强打开国门附带的事物:西方宗教。

太平天国胡弄了一番外教,反映在其不得了的“玉玺”上:

“玉玺  恩和辑睦  天父上帝  太平  永定乾坤  八位万岁  救世幼主  天王洪日  天兄基督  主王舆笃  真王贵福  永锡天禄”(3)

简单一句,洪秀全们就是懂得“食势”。外教给他们任性地利用了。在反洋人以至“教案”频生的清末,传教士和教会,都是长毛太平军打天下的极需资源。

整个现代型态国体的发展,离不开清朝晚年,鸦片强势输入之外,面对种种西方新学:军事武器先行、科学知识随来;利益侵略频频,多元宗教东传。而宗教又被同样来自西方的新思潮,视为精神鸦片。它的确在广大无告黎民阶层,起过抵受苦难、越出长痛的作用。无论何时何地,源起初民社会的各式宗教,第一作用,离不开现实的镇痛。

所以香港由开埠到今,有非常强势的多元宗教社会。他们影响力大,能耐也不少。无数社会运动,均见到他们的身影,宗教与宗教之间,都在静静较劲、壮大。

有人在乍识杨衢云之后,发掘到西方宗教在本港开埠社会的萌长。十年沉着,终写成以壬寅广州洪役为“纬”的新戏,而“经”呢?则是“以香港基督徒革命者及东华、保良局的士绅儒商的关系”。经纬既定,选“以中、上环斜路为背景”,发酵所谓“重现百年前香港人在中国革命洪流中的血泪、挣扎与仁心。”

场刊加码宣传:“是历史,是戏剧,更是生命的精诚!”

笔者年已六四,心境日趋淡静。虽见有势者巧妙地运动有权者,却也无嗔怨;他们原本临歧,以前的路行到今天,大概革命已死,革命无望,所见革命实如“洪流”,中有血泪挣扎,幸好抓到满有宗教精神与情怀的“仁心”。凭人心仁心,看似终于升华了事实永无止境的血泪挣扎。个人自1969年得知史有辅仁文社,有杨衢云和他们一批豪气干云地拉开辛亥革命序幕的社友同志;而“食势”于辛亥革命百年大庆的戏剧人,却在新千禧年方才识君,额外地发现了一批教徒,就凭一方破招纸旧照,创作出“一群在香港的基督徒却无惧杀身,策动‘大明顺天国’行动,密谋再次起义。”而杨衢云则已成过去,位格被升,冷墓还可见证决志的小儿女;如此处理杨衢云,也够狠够绝。经也好纬也好,捐躯身故后的杨衢云好使好用,就像两年后起事扬言为兰兄复仇的兰弟,小算盘如何打,至今仍是谜团。

不过,那方破招纸在说话。

它五百字不足的檄文,主旨反满兴汉而已。“大将军”“重兴汉室”,“军民人等须知天命”,“各秉精忠伫看日月之重光”。年号署“大明国元年”。

岂似共和革命?

史料上另有所谓《大将军申明纪律告示》,一位为“基督教来华二百周年”而著书《革命先驱--基督徒与晚清中国革命的起源》的牧师,在书内大费气力写的“大明顺天国之役”专章,也祗引其“行欧洲君民共主之政体,天下平后,立定年限,由民人公举贤能为总统,以理国事”及“无论官民相待如平等……即耆老小民有事申诉,亦必以平等之礼接见”两句。实在不及他前引的又另份《大将军四言安民告示》中要害的一句:“立太平基”。引前明说“洪全福是太平天国遗臣,有重振太平天国之志,‘大明顺天国’除有‘复明’的意味外,显然还有太平天国的影子”。(4)

一场起事,竟各有各心。洪春魁由谢父敲定;谢缵泰想君主立宪后再谋共和;李纪堂不忿惠州失败倾家再搞;容闳祗是答允“临时”一回。至于广州芳村德国教会藏人储物,领事见事败亦不敢多说话。梁寿华既在专章内引过谢缵泰的英文著作《中华民国革命秘史》,就一定知道内有一段:

1903217  我父亲担心他自己活不久了。他责备洪全福没有听取他的建议,洪全福失诸慎重,家父怀疑洪有私心。”(内地汉译本)

不足一个月后,谢日昌便病逝了。

所以专章内牧师婉转塑造一个既系太平天国败部身分,又是三合会龙头,又自称“信耶稣,拜天父”的混种教徒,甚至代其洗“太平天国式”教徒的“匪”底,都可以理解和接受。因为他太想改造洪全福,多个“革命基督徒”,总好过少一个。这情况与剧社“精神来源”起变化,“也许是对生命史的悲情借代的悼念”(卢伟力语),卯上了三千岁洪春魁,找到了如彼那般的革命基督徒。

但为何不更拥抱没有争议的,如孙逸仙。他虽然事前被死瞒,不也还是在《革命原起》内大方地说:“……其受革命风潮所感兴起而图举义者,在粤则有李纪堂、洪全福之事。”不知他可亦知谢氏父子在后策划整件“事”,及对整件“事”的深层了解。

 

    其实在辛亥革命九十年后的2002年,影音使团已着手将购入中共央视筹拍三年的廿集《孙中山》,“以基督教信仰角度,丰富其中讯息,使孙中山之信仰面貌及生命经历更为完整”,改名《创世风云》孙中山福音电视连续剧播出,兼有《孙中山》大型文献纪录片、《生命革命》布道版、《伦敦被难记》及《少年孙中山》漫画。配合“创世电视”开台,进行《孙中山》大型影视制作。

使团在革命与宗教之间关系,大力地引介了孙的一句话:

“如果革命是火,宗教是油,人们只见我的革命,而不注意我的信仰。其实没有油,哪里还有火!”(5)

使团又实在地将首先是基督徒的孙捧出来:

“他是谁?是共和国之父,是开创中国近代史的第一人。孙中山是有血有肉,有真性情的平凡人,他的不凡,在于他坚强不移的信念,他的坚强,在于他有百折不挠的力量,有面对失败的勇气,他信仰上帝,使他成为划时代的‘可能’思想者、革命家!在人们只顾关心朝廷的时候,他同时关心中国;在人们开始关心中国的时候,他放眼世界。”

多么淋漓痛快!不是吗。大家看到的,就是一个货真价实的基督徒革命家。不是革命基督徒,没有语病和模棱两可。孙文的确曾崇拜过洪秀全,但他纔不“太平天国”;他走缔造共和,誓成民国之路。而这条不转轪的不归路,乃190446日在旧金山《大同日报》社内透露,因“衢云死矣,予承其志”订立的。多得刘成禺记下了这无比重要的一句。

因为,有人一开写杨衢云捐躯后,便搬出一个三千岁上台,强充“革命基督徒”(6),背后有个可疑的乌有国号。戏上演过六场,用光了艺术局拨下的公帑;又再弄得香港中华文化促进中心合办、民政事务局支持。说穿了,是找到另一笔金钱,再迷一回“无惧杀身”大明顺天乌有国梦。敢问:你们算是哪门子的基督徒?何其自骗兼且骗观众,耗费公帑一次又一次的虚无行动哉!

基督教亦大类分有社会派和福音派,更有解放神学的批判派;香港发展史上,肯定不缺淑世基督徒。但基督徒而干起抛头胪的革命事业,杀人走险,他们那一刻心中所想,该是深情大地上的未来福祉,而不是灵魂信仰。两者有分,但闻教徒有为护教而不惜性命,未闻因身为教徒而必搞革命颠覆;天国人间,非同国度。

但后人重温历史,常常粗心大意,包括稍有心于历史“对话”的一群。因而,我们无奈得读一段一段叫好的词组剧评。甚至画家笔下刀下,也“不”明顺“便”起来,求其收入为“缔造共和”的革命系列创作之一,真真叫人唏嘘不禁。

剧假史真,但弄假可成真。有势者结合有权者,有心或无意地不断招“大明顺天国”的鬼魂,究竟是否单单为了证明本地基督徒很能革命的百年前史,抑或另有内情?是因为香港青年壮烈地拉开了“去除帝制”的辛亥革命序幕,推动这古老大国步向现代型态,实践文明,追求民主,因而要强调天上仍有上帝,永远管治人间?或是隐蔽的意识型态之战,仍在继续?由列强入侵至今不息,祗是换了另番话语。

 

2011414

竟夜至晨光熹微

 

【注释】

(1)、指同时见诸史迹径各地点的仿文物匾制式(横摆外长方内椭圆凸字填漆钢牌)及刊于小册子内。

(2)201132日晚上来电告知笔者。但2011.4.30北角新都城酒楼“杨衢云捐躯110年纪念大会”席间,蒙结交多年的小友赠以最新修订版(2011.3)的《孙中山史迹径》小册子,打开复核,赫然仍见“李纪堂”大名。看来,小组主席无必要说过不算,而是“一动不如一静”,算罢。

(3)、此玺古怪排列,大概“太平”之下,该由中轴向外,自右至左或自左至右读之。如:“天王洪日  天兄基督  救世幼主  主王舆笃  八位万岁  真王贵福  永定乾坤  永锡天禄”。八位万岁?难道玺刻于东王杨秀清扮天父上身笞了洪秀全一轮屁股之后,个个都升万岁。

(4)、唐德刚在《晚清七十年》中,说搞出太平天国的洪秀全“从头到尾祗是基督教中一个狂热派的‘教父’”(页78,内地岳麓书社,1999)。洪春魁自称其侄,大梦未醒。

(5)、原句用字:“那里还有火!”一字之差,硬解的话,变成相反意义:即使不当基督徒,还是要干革命!

(6)、牧师之书笔下但见:“基督徒革命志士”、“热血基督徒烈士”、“革命的基督徒同志”、“基督徒革命者”。可对洪三千岁,倒没个叫法,说他“显然是以基督徒的身分表现人前”,所以笔者勉强组装“革命基督徒”新词。其实洪某既不革命,亦非正牌教徒;教徒而又属三合会龙头,实启人疑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