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兹别克斯坦:伊斯兰运动与共产主义运动

李星

 


 

        美军占领伊拉克以后,伊斯兰原教旨主义和共产主义之间的关系,反帝统一战线和工人阶级政治独立性的关系、宗教势力与资产阶级的关系等等,再次成为许多先进工人和左翼青年关注的话题。本文着重介绍中亚国家乌兹别克斯坦的一些相关情况,以期取得举一反三的作用。

 

「卡里莫夫王国」:中国和俄国资本主义的混合体

        乌兹别克斯坦人口两千二百万,是世界产棉大国(产量占世界第四位),也有很丰富的石油、天然气和黄金资源,制造业相对发达。乌国资本主义复辟道路可说是俄式和中式道路的混合体:苏联解体后,当地共产党改组为人民民主党,继续执政至今;原共产党第一书记卡里莫夫则成了乌国的万年总统。当局的主要干部和统治工具承自老苏共,甚至宣传机器也未大变:《东方真理报》原是乌共中央机关报,现在是中央政府机关报;《塔什干真理报》过去是省委机关报,现在代表首都政府。当局一方面宣布实行多党制、「自由民主」,在经济上与国际金融机构合作,逐步推进经济自由化;另一方面事实上剥夺了任何政治反对派(自由派、左派、伊斯兰)合法存在的可能,出现了一个具有所有西方民主符号的亚洲独裁资本主义国家。

        乌政府内部分成许多地区集团,「古惑仔」般不停争斗和「砍人」。主要帮派包括撒玛尔罕帮(政府内代表--议长哈利洛夫)、亚美尼亚帮(政府内代表--原总理苏尔丹诺夫),塔什干帮(政府内代表--总统卡里莫夫)、西方派(政府内代表--宏观调控部长兼欧洲改革与发展银行副总裁阿吉默夫)、大进口商集团(政府内代表--国家副总理乌斯曼诺夫)。最高当局通过内务部(即公安部)第七处搜集各级官员的黑材料,以防后者背叛;国家出版总署和总统新闻秘书负责全国的新闻检查;卡里莫夫总统与阿富汗大军阀杜斯土姆的鸦片走私生意也早是公开的秘密。至2003年底,乌国在押政治犯约七千人(以伊斯兰分子为主),政治告密相当流行,反对派人士失踪时有发生(较著名的包括伊斯兰复兴党主席「伊玛姆」阿不杜·乌泰、安吉让市中央清真寺「伊玛姆」阿·米尔扎也夫)。

        九一一事件后,美国在中亚的政治、军事影响急剧上升,并以此推动中亚各国加快经济自由化变革。2002年初,乌国与国际货币基金组织签订备忘录,承诺将对金融、外汇、外贸、农业等领域实行重大改革;同年乌国的电信、石油等关键部门的私有化也进入快车道。与此同时,社会领域的新自由主义政策也日益占据主导地位,2002年乌住房改革结束,居民住房补贴全部取消;除少数中心城市的高级住宅区外,多数居民区的基本设施损毁严重,贫民窟生活方式逐渐成为现实;2003年初,最贫困阶层的所有社会补贴(类似中国的低保)被取消。尽管拥有大量资源和苏联时代的完备基础设施,乌人均月工资不足50美元,目前实际失业率在20%以上(官方数字为0,5%),数百万劳动力在国外(主要是俄国)打黑工糊口1。在农村,尽管中央政府花了不少力气进行农业投资和建设,但各级官吏惊人的贪污吃掉了大部分资金,结果是农业机械和基础设施损害严重,水利设施荒废程度日增。用当地一位共产主义者的话说「卡里莫夫制度已经彻底腐朽,我们甚至能闻到霉烂的气息,问题是谁来接管这个烂摊子?」。

 

反对派一览表:自由派

        与专制制度抗衡的几股势力当中,伊斯兰运动最强,左派最弱。不过我们先来看看居中的自由派。乌国有两个亲西方自由派政党,主要骨干由乌兹别克民族主义知识界构成;它们一度在城市居民中极受欢迎,并囊括了1991年乌国议会的多数席位。当共产党官僚摇身变为「民主派」并继续把持政权后,自由派立即与当局积极对抗起来(集会游行、议会弹劾)。1992年夏,主要自由派政党被终止登记,它们的领导人则在半年后被正式逮捕;进入1994年,地下报纸「自由」的发行再度引发对自由派的大搜捕,自那以后它的多数领袖流亡国外。目前自由派在知识界仍有很大影响,还积极从事人权工作,始终受到西方政府和私人组织关注和支持。

 

伊斯兰原教旨主义运动

        早在八十年代末的改革时期,苏联穆斯林的政治化就开始了。在中亚,许多清真寺积极培训军事人才,在宗教学校秘密开办军事课。1990年乌举行总统选举,卡里莫夫为了当选总统,一度与穆斯林上层打得火热,诱使后者为他助选。1991年八一九政变垮台后,中亚立即大乱,乌兹别克斯坦成立了「伊斯兰复兴党」,它的青年积极分子在一万以上,并很快武装起来。

        1993年,「伊斯兰复兴党」被卡氏严酷镇压,乌境内各清真寺的活动受到国安部门严密监视,外国传教者则被统统驱逐出境。许多伊斯兰运动骨干逃亡国外,先后参加了塔吉克、阿富汗和车臣战争。1998年,流亡分子组建了「乌兹别克斯坦伊斯兰运动」(乌伊运),在国内从事爆炸和武装突袭,参与著名的吉尔吉斯坦日本人质事件。2002年,它与塔、吉两国和中国新疆的部分伊斯兰力量成立了「中亚伊斯兰运动」。乌伊运的资金基本来自中东产油国的某些大资产阶级圈子,九一一前的资金发放通过塔立班,现在则主要通过所谓的「基地」组织和「东突厥斯坦伊斯兰阵线」;作为交换条件,乌伊运在技术和人力上帮助后者与中国进行军事斗争2

 

左派:大石下的嫩草

        1991年以后,一批原苏共的乌兹别克党员(主要是干部)试图在当地重建共产党。他们立即受到卡里莫夫特务部门的「关照」,有的被打有的受恐吓;坐惯办公室的「老左」们哪儿见过这阵仗?随着乌共重建筹委会主席(原乌文化部高干,多次被国安谈话)的暴死,「马列主义者」们相顾无言,扶着眼镜拄着拐杖踉踉跄跄躲进小楼成一统去了。

        尽管「老左」们后来成立了「劳动人民共产党」,但它基本是个空架子。新的无产阶级革命终究要依靠新鲜血液,1996-1997年间,乌首都塔什干出现「公社人运动」,它的参加者是一小批知识青年,主要从事了搜集、挽救被各大图书馆下架销毁的马列经典著作,并与俄国左派取得了联系。在此基础上,2001年成立了「塔什干共产主义同盟」(塔共盟)。这个组织很小,在几所学校、机关和位于首都的契卡洛夫飞机制造厂(主厂职工约二十万人)里有支部,包括四名骨干和约三十个积极分子;同盟每周出版非法传播的「工人日志」(其实是小报),进行组织工人和学生的工作,在互联网上进行工运新闻报导。此外,还有几个很小的左翼和平主义团体,这就是我们已知的乌兹别克斯坦全部左翼运动。

 

卡里莫夫之后:谁是强者?

        尽管每次卡里莫夫露面,乌国新闻都少不了强调大总统如何「神采奕奕走向主席台」,大家长的健康是一日坏似一日了。社会-政治生活表面的沉闷随时可能被打破。谁会进入政治舞台的中央呢?2002年夏天,在一次采访中塔共盟代表德·列维(化名)详细谈了这个问题。他首先否定了自由派独立掀起大风浪的能力和决心(有美军刺刀助阵另当别论)。列维表示乌多数知识界和中小资产阶级确实倾向于自由主义,对美国和西方抱有很多期望,但自由派资产阶级极其软弱,基本没有发动工农进行群众性反专制斗争的愿望。列维指出自由派「主要要求经济自由化,呼吁给中小资本家更多商机和援助,抨击大官僚及其商界朋党垄断了几乎全部资源,但它绝少提及言论、结社(特别是工会)、出版等政治自由」3。为什么呢?首先是自由派本身虽受打压,但程度较轻,它在言论自由方面的处境更比工农要好得多(拥有一系列大型合法杂志),由于极端害怕伊斯兰运动和工农会借着政权松动之机起来造反,所以自由派总的来说「对当局极其恭顺」。

        列维的论断从自由派本身得到了验证。当九一一之后美军进驻中亚(包括乌国)后,一位当地自由派著名记者抱怨说「西方的军事进驻来得太迟了,晚了五到七年,(这里)已建成了典型的封建国家」4

        那么伊斯兰运动呢?在上述采访中,列维承认「(目前)唯一可能夺权的反对派是伊斯兰运动」并分析了伊斯兰运动崛起的社会-阶级内涵。列维说「(原教旨主义的)社会基础是农民和进城打工的农民工。他们通常文化水平不高,在城里受尽雇主欺压,常为了几张大饼被迫干上一整天,就这样日复一日。在农村虽然生活也很艰难,但还能感到村里和大家庭内部的互助,在城里什么也指望不上。此外他的传统教育也与耳闻目睹的资产阶级社会现实激烈冲突。这类年轻原教旨主义者的内心往往非常愤怒,什么都听不进去,一心想用自己心目中的传统伊斯兰道德来改造世界,而人类分成两类:真主的战士和异教徒。他们回到家里,就是当地的伊斯兰运动积极分子」5。布哈拉等三个最穷的州是伊斯兰运动的中心,那里的农民和农业工人存在明显的亲伊朗倾向。

 

原教旨主义等于法西斯主义吗?

        那么到底如何为当代伊斯兰原教旨主义进行阶级定性呢?列维认为,虽然对伊斯兰群众运动不能片面的一概而论,但目前这种受到中东石油垄断资本支持的运动「(它的)主流明显带有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法西斯群众运动的影子」,即以小资产阶级和落后的无产阶级一部为社会基础,以大规模极右运动为手段,替大资本火中取栗。

        列维援引乌伊运1999--2000年间编辑的内部标准教材「圣战者教程」,指出原教旨主义与法西斯运动一样,在运动目标上常常以抽象和模棱两可的词句代替明确的社会要求;比如乌伊运在教材中声称「穆斯林的唯一目标是让真主满意,即完成所有真主的命令,为使对真主的信仰取得至高无上的地位而斗争,需要建立永不变更的政治和军事体系,永远不与异教徒合作,把他们从所有的职位赶走,并建立伊斯兰秩序」6,这些话给具体解释留下了巨大空间。与当年的德国纳粹党一样,乌伊运很懂得如何寻找自己的社会基础,它也善于用铁血形象和借助煽动一群人奴役另一群人来加强内部的凝聚力与吸引力。「圣战者教程」强调原教旨主义运动应把宣传放在首位,着重点放在农村;宣传主要通过流动电台、报纸和传单,并和武装斗争相结合;要以「纯净的伊斯兰」教化普通穆斯林(所谓「圣战的原材料」),对不服从者必须消灭;「对犹太教徒、基督徒和多神教徒要号召他们改信伊斯兰,否则就消灭或把他们变成牲口一样的奴隶,变成物品」「要在信徒中间分发这些物品(指奴隶)」;「说’异教徒也是人’ 是不对的,因为他们背叛了真主」7

        20年代那些自命「战壕贵族」的意大利法西斯一样,原教旨主义运动对工农大众从骨子里是蔑视的:「人民是一群羊,只知道吃,他们甚至不会问’你要把我们带到哪里去呀?’」;尽管如此,「必须要与人民在一起,因为后者可以提供掩护、食物和住所」8。毫无疑问,单一的宗教狂热和嗜血煽动远不足以让千百万普通人跟着伊斯兰「战壕贵族」们走,所以少不了对富人长篇大论地抨击和渲染「自然的穆斯林平等精神」。可惜,「圣战」的鼓吹者到底无法回避一个基本问题:伊斯兰革命后资产阶级还有没有存在的权利?「是否允许银行(资本)存在?允许,但它们要服从伊斯兰秩序」9。从雅利安秩序到伊斯兰秩序,20世纪小资产阶级的诡辩和想象力看来并未有太大进步。值得注意的是,乌伊运的理论家们从一开始就为自己留下了退路,以便运动不至于被支持者牵着鼻子走,真的去落实什么伊斯兰传统美德:「完全照搬哈里发时代的习俗律法是不明智的,要随着时代的改变而改变」「祈祷的程序、留须等等,是不可改变的,但不能在军事、运输和其它类似领域落后」10,总之,要「伊斯兰秩序」,也要现代资本主义工业文明,而普通「圣战者」的命运在如此新秩序下会否改善,则是禁止思考和讨论的,因为「对不服从者必须消灭!」

        在乌伊运「圣战者」看来,工农大众必须「被安排到一个特别的组织中去,接受纯净的伊斯兰教育」。不过没有这种教育,乌兹别克斯坦的工农也已相当接近于驯服奴隶的精神状态了。

 

工农斗争:你别无选择

        自资本主义以来,乌国工农的反抗一直很低落,只有些零散和自发的工人罢工和农村骚乱。20026月,因为拿不到拖欠的工资(女儿住院急需手术费),一名契卡洛夫飞机制造厂工人上吊身亡。工厂有钱给厂长建第二个私人专用加油站(第一个被厂长当作礼物送给儿子)、举办各种宴会,就硬是「没钱」给工人开支。第二天,自杀工人工作过的组装车间举行罢工,要求厂方立即支付(车间)所有工人的欠款。管理层很快发放了一小部分欠款,结果其它车间立即跟着罢工;管理层采取了各个击破的战术,对主要车间的要求予以一定满足(其实就是发工资!),对次要车间则完全不予理睬。工人们自始至终没有联合起来组织一场大罢工。

        在这次罢工之前的四月份也有一个工人上吊死去(原因类似),另一个工人试图在工厂跳楼,被制止了。每次出事,工人所在车间都会罢工,都得到了一点工资,但也仅此而已。企业管理层像个在小朝廷里横行霸道惯了的王爷,无耻到极点,但也颟顸到极点。六月罢工中,原来厂方计划拨给97号车间的钱给了罢工的89号车间(「钱就这么多了」),当97号车间也闹罢工后,更多的钱突然「也找到了」。

        如果说乌国的龙头企业「契飞」都无法保证工资的正常发放,其它「小二黑厂子」就更提不起来了。瑞扎克州的农业工人(种棉)和建筑工人超过半年领不到工资;首都许多企业工人的工资拖欠周期超过八个月;纺织工人则面临减员增效的「结构调整」。与此同时,政府还在想方设法从群众身上多榨点油出来:2003年国家独立日的首都庆典活动开支 (约五十万美元)是向各企业摊派的,以支付明星的出场费。乌兹别克当代工人的驯顺程度如此惊人,塔共盟代表德·列维曾苦笑着讲述了「契飞」的工人是如何单个「争取」拿到拖欠工资的:先到厂长那里去哭诉,厂长「表示同情」,签字让工人去会计处领钱;会计告诉工人「没钱」;工人答应会计三分之一(!)工资的回扣;于是钱「凑出来了」,于是「皆大欢喜」。显然厂长在愚弄工人(会计没上头命令绝不敢回绝厂长亲笔批条),而工人把这一切当成「秘诀」来炫耀。可悲吗?当然。但我们没有另一个工人阶级,我们自己也是不断被愚弄和伤害的亿万劳苦大众的普通成员,我们没有其它选择,只有和父老兄弟姐妹一道,只有鼓励和帮助他们起来斗争,列维总结道。

 

保持工人阶级先锋队的独立政治立场

        在中亚和俄国左翼中间,都存在着对伊斯兰运动的争执和分歧。有的左派认为应该与世俗国家政权结成反原教旨主义统一战线,有的相反,认为应该和伊斯兰运动结盟,以反击「美帝国主义」。,塔共盟代表德·列维认为这两种看法都是错误的,因为它们没有看清政治标签后面的阶级实质。以乌兹别克斯坦来说,卡氏政权确实算个世俗政权,抑制了宗教极端势力的膨胀;但也是这个政权的资产阶级统治,使得劳苦大众苦不堪言,而被迫在原教旨主义那里寻求安慰(主要是传统意识浓厚的农民)。

        而且,原教旨主义运动绝不从根本上反对资本主义,而资产阶级国家也并不把原教旨主义看成死敌。在乌兹别克斯坦,当局与伊斯兰上层的调情日益明显,2001年首都中小学校开设了「伊斯兰神学课」,国家教育部门更越来越重视所谓的传统教学法。原教旨主义运动不仅反对西方资本主义,更反对共产主义;如果说它与美国「魔鬼」的斗争主要是零星而不关痛痒的个人恐怖(只有深受美式宣传影响的人,才会幻想九一一事件给美国统治阶级造成了多大的损害),它与工人运动的斗争却是实在的。无论伊朗还是阿富汗,车臣还是中亚,原教旨主义运动都把工人运动和共产主义运动当成死敌,血的教训告诉我们,没有一个以争取政权为目标的革命纲领,没有对自身利益的清醒认识,没有对资产阶级及其代理人的高度警觉,没有自己的独立政治组织,工人阶级从那些半真半假的盟友那里得到的绝不会是「众人拾柴火焰高」,而只能引火烧身,让老板们享受又一席美味烧烤大餐。

 

21/05/04

 

注释

1 在俄乌籍打工者超过三百二十万人(三分之一在莫斯科)。多数打短工和零工,其它是小生意人。打工者只有12%有合法身份。,80% 来自乌农村。他们的平均收入在200 500美元/月。以上数据见Ш. Ганиева Свой путь развития Узбекистана - его сторонники и противники (http://mazlum.ferghana.ru/svoj.html)
2. Бабаджанов Бахтияр
Теологическое обоснование и этапы джихада в документах Исламского Движения Узбекистана/ КИСИ от 18 ноября 2002 г.
3.
2002www.1917.com的相关采访。

4. Сергей Ежков 29 сентября 2002 гРАЗВИТИЕ СМИ В УЗБЕКИСТАНЕ В СВЕТЕ ПОСЛЕДНИХ СОБЫТИЙhttp://mazlum.ferghana.ru/ejkov.html

5. 同注释3
6.
Исламское движение Центральной Азии заявило о себе / Время МН от 9 октября 2002 г.

7.同上。

8. 同上。

9. 同上。

10. 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