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丽萍三进三出牢狱

李永爵


 

[编者按:此文是李永爵同志怀念他的亡妻罗丽萍,在他生时写下的。这样的「三进三出牢狱」,其实也是他俩的共同遭遇。在悼念李同志逝世之时,特刊出此文以表达本刊同人对罗丽萍同志一生遭遇的同情与怀念。]

 

罗丽萍从小在绸厂做工,性格坚强,对人真诚,参加中国共产主义同盟(托派)后,决心为工人阶级的解放事业而奋斗。她一生三次坐牢,苦难深重,第一次在敌伪时期,第二次在国民党时期,第三次在解放后,她有一段传奇式的坎坷史。

1944年上海沦陷期间,她所在的沪西一绸厂,由于厂里无理开除工人,激起大家公愤,罢起工来,老板报告了敌伪巡捕房,于是罗和魏秋等几个工人代表被抓了去,严刑逼供,要她们承认是共产党,但她们丝毫不怕威吓,坚持说工厂无理开除工人,大家生活无保障,只好去跟老板说理而已,巡捕房盘问不出什么来。几个工人代表被抓后,工人们愤怒不已,有个新工友自告奋勇,每天送饭到捕房去给他们吃。她名叫杨玉琼,广东人,戴着一付眼镜,知识分子模样,因而引起了巡捕房密探的注意,怀疑她就是共产党,来煽动罢工的,敌伪便把她抓了起来。原来这位杨玉琼是个归国华侨,爱好体育运动,曾是广东省女篮队员,参加过全国运动会,后来她参加托派组织后,来到上海学习,响应托派到工人中去的号召,才进绸厂做工不久,就发生了这次罢工,她非常激动,热情为被捕工友送饭,万万没有想到自己也会被逮捕!她从未经受过考验,被捕后一经严刑拷打,便神经失常,竟然供出了托派中央刘耀如家里的地址来。

当大家知道绸厂出事,杨玉琼被捕后,组织认为她未经考验,要注意防范,她所知道的人都要及时撤离!果然不出所料,敌伪派出军警去抓刘耀如,可幸刘已及时撤离了,敌伪没法,疯狂搜捕,只抓到租房的担保人高擎宇,和住在同屋亭子间的两个20出头的青年人:刘江和李坚,把他们抓到福州路上海警察总局,由敌伪的特高科作破获共党大案审理!

高擎宇是个托派,他商人模样,能说会道,只说给同乡老刘租屋盖过保,其它的事一概不知,敌伪在他身上怎样也问不出所以然来;两个青年也是托派,虽被严刑毒打,灌水迫供,打得鼻青眼肿,死去活来,但怎样也追问不出刘耀如的下落。这三位不幸被捕的同志,坚持斗争,再也没有牵连到其它人。敌伪后来明知他们并非共产党,但对托派也毫不放过,虽然一无所获,只好先把巡捕房关押的几个工人代表放了。之后,敌伪毫无办法,只好把这四个人都交保释放了。

值得一记的还有一段险情:得知杨被捕后,大家纷纷疏散,中国托派领导人彭述之躲到高擎宇所在的商行的宿舍里,那天晚上突然听到楼下激烈的敲门声,他立即惊醒,连忙穿上衣服折好被子,迅速爬到天台上,并从本楼爬到隔壁又隔壁的天台去!因而躲过了一场浩劫,否则被日本帝国主义者抓去,就不堪设想了!后来在彭的夫人陈碧兰的《我的回忆》中,也有记载此事。

原来罗丽萍与李坚并不认识,如今却因厂里罢工牵连他们,大家成了真擎的难友,逐步建立了感情,俗话说有情人终成眷属,抗战胜利后,罗和李结婚了,他们在狱中相识,真个是狱为媒啊!在托派同志中,一时传为佳话。

抗战胜利后,罗仍在绸厂做工,李办了一所民校,开展扫盲运动,他们的日子过得不错。1948年冬,正当他们高高兴兴地欢庆结婚一周年的那天晚上,国民党的军警把他俩抓去了!那时候国民党在战场上兵败如山倒,在上海则到处乱抓人,原来国民党到立信会计学校抓共产党,曾在该校读过书的阿陶,受到牵连,陶是托派,人已去了广东,不在上海,军警只在她房里搜出许多托派刊物,又看到李的结婚照,因而牵连到李家,不问青红皂白,便把李坚和罗丽萍抓去,关押到威海卫路一处临时拘留所里,他们根本与此案毫无关系。罗被关押几天后放了出来,李则被押到北四川路国民党的警备司令总部大牢里,这里是反动派屠杀革命志士仁人的大本营,当年为了镇压电车工人罢工,王孝和烈士就是从这大牢里被拖出去枪毙的。当时有个《观察》杂志,蒋介石认为它泄露了军事秘密,于是下令把杂志封了,把编辑和到杂志社去的人统统抓起来,一抓就是几十人!国民党反动派对托派也毫不放过,但李与此案毫无关系,罗出狱后,在外边胆子更大,出入警备部、警察局,横冲直撞,并与其它一些被捕的家属四出奔走营救,使得舆论哗然,1949211日大公报刊出《政治犯百名  家属盼早释》的报导,其中就有李的名字,被押者家属具呈市参议会转警备部请求早日审理释放。国民党当局无奈,几个月后李才准于交保释放。

1949年春,国民党已兵败如山倒,上海处处疯狂抓人,李坚出狱后,随时有再遭逮捕的危险,夫妇商量,决定离开上海,暂回南方阿李的老家去。

他们回到广州,与阿李的父母在一起,罗进了广州毛麻厂,李在米厂做会计,生活上一下子安定下来了。罗从未织过麻纱,以为进厂后要学一下才行,那晓得织机都是一样的原理,而且织绸更比织麻精细得多,所以一上机就能操作了。她在厂里虽然言语不通,人事陌生,可是由于她对人真诚,工友们都很喜欢这位上海人,很快就结交了几位要好的工友。那时广州已临近解放,国民党的官僚把资金抽走,不久工厂便关闭了。后来罗与其它几个工友一起去香港一纱厂工作,直到广州解放后,毛麻厂复工才回到广州来。

解放后的毛麻厂开展劳动竞赛,搞得热火朝天的,罗积极工作,产量高,质量好,多次受到厂部表扬;李坚在米厂做会计,在三反五反运动中,站稳立场,揭发了资本家偷税漏税的违法行为,为社会建设贡献自己的力量,满以为可以太平无事了,其实这不过是主观愿望而已,中国托派长期被中共污蔑为汉奸、特务、间谍……十恶不赦,当年斯大林反托的残酷历史,必将在新中国重新上演,一场更大的灾难正等待着他们啊!她非常懊悔:去了香港为什么又鬼使神差地回到大陆来?如今再想出去也没有办法了,只有束手待擒,任由厄运去摆布而已。

19521222日,正当他们虎视眈眈地迎来结婚五周年纪念的那天晚上,他俩双双被捕了,这是他们第三次被捕!原来在他们被捕的同一天,全国托派被共产党一网打尽!罗李因有上两次被捕的经验,遇事并不惊恐,镇定自若,自己一生光明磊落,没有干过为非作歹的事!儿子和媳妇的被捕,受害最惨的是那年老的双亲,那时候家人被抓,不知去向,无法接见,生死不明,祸从天降!他母亲天天求神拜佛,盼星星盼月亮,盼他们平安归来,几乎成了疯老太!其父不久中风,还等不到儿子刑满释放,已含恨离开了人世!

他们被关押第二天,开始审讯,跟过去在敌伪和国民党监狱审讯不同,让你坐在矮凳子上,好像心平气和的样子,要你交待罪行,反复说什么: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我没有杀人放火,没有干过坏事。李坚说。

“你是反革命,罪恶深重。”

“我没有反对革命。”

“你反对共产党,就是反革命。”

“我没有反对共产党,只是政见不同而已,你们容不得不同政见者。”

开始审讯还让你争论几句,后来就不耐烦了,但他们不像敌伪或国民党那样拳打脚踢,用刑逼供,而是采用更残酷的办法:疲劳轰炸!几个人审了个把钟头,又换一批人来审,有几次被连续五六小时之久,使你疲劳不堪,昏头昏脑,神经错乱,言语失常,比之挨几下拳脚还更难受!那时他只抱着一个宗旨:绝不出卖同志!革命者宁可牺牲自己,一切由自己担当起来,出卖同志是最卑鄙的!其实,我们被捕那天晚上,全中国的托派及其同情者都在同一时间被关进大牢了。

后来,审讯人员干脆对你说出某人在某地与你见过面,人家都交待了,你还隐瞒什么?我便知道某人也被捕了,于是才谈与他的关系,也不过是在一起学习讨论过什么问题等等。李坚被单独囚禁,日夜戴着脚镣手铐,坐卧不得安宁,吃饭解手也不自在,这也是一种逼供的刑罚!直到他开了口,才解除手铐,个把月后才卸下廿几斤重的脚镣,后来再没有提审过。

一年多后,他们才莫须有地被判反革命罪,劳动改造,罗判刑5年,李判刑15年,李坚冲着法官说:我没有反对革命!那些戴着眼镜的法官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说:可以上诉。如今是共产党的天下,天下乌鸦一样黑,到那里去上诉啊!

宣判后不久,他们被押送去湖北劳改。一天早上,罗被带出监狱,两个人意外地重逢了!他们用惊喜的眼光对视着,好久好久!虽然不许讲话,但眼神代替了语言,好像在互相鼓励着:坚强点,没什么可怕的!在火车上,押送人员让他俩坐在一起,同扣在一付手铐上,这也许算是人道主义待遇吧,好好一对年轻夫妇,已被隔离囚禁一年多,以后还不知再隔离多少年!他们依偎在一起,心情无比激动,该有多少话儿要说啊,唯有尽在不言中。从广州到武汉,车行30多小时,借着火车的隆隆响声,他们细声地耳语着。罗知道丈夫判了15年刑,此去不知能否再活着回来?今生今世不知能否再见面?想到那悲惨的命运,她忍不住泪水直流,但绝不能哭啊,无论如何也要使丈夫放心。她亲切地对他说:我等着你,不管1020年或者更久更久!

他们在武汉二监狱停留了几天,等待中南区部分托派集中一起,然后分配到各处劳改,罗被分配在二监狱被服厂,李在汉阳新生砖瓦厂。他们又依依不舍地分了手……

19575月,罗刑满释放后,又从广州回到上海,与她80高龄的老母共同生活,妹妹介绍她到绸厂做临时工,她便天天大清早站在厂门口,等待有人请假缺勤,就进厂干一天活拿一天工资。后来逐渐做熟了,也由于她是绸厂出身,技术比人好,工作踏实,厂里对她很不错,一年多下来,恰逢有个转正的机会,便把她转为正式工人,生活才算安定下来。

罗的转正,与她隐瞒被捕的历史有关,那是阶级斗争为纲年代,如果厂方知道她是个劳改释放犯,就肯定不会转正了。但这个隐瞒也是暂时的,58年开始反右,政治运动一个接着一个,她再不能瞒下去了,只好作了交待,当时还得到坦白从宽的处理,不予追究。但到了开展社会主义教育运动时,日子越来越不好过了,她被列入另册,成为五类分子,有一次要把她遣送到农村去,她没有家乡,从小就在城里,一个女子如今要被送到千里迢迢的西北边陲去开荒,这是什么世道啊!幸而工厂要生产,需要技术工人,才把她留了下来,没有去成,逃过了一次灾难。听说那些被强行遣送去云南开荒的人,十之八九有去无回的。然而,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来了,一场更大的灾难来了!她又被揪了出来,打倒反革命的大标语、大字报贴在厂里,贴到家门口,惨遭批斗,不是几天、几星期,而是了无时日,批斗别人时也要她陪斗。阶级斗争越抓越紧,每天除了繁重的劳动外,还要她交待罪行,检讨批判,接受群众监督改造。厂里给她做最坏的机子,却要织出优质高产的丝绸,否则就是破坏生产!在如此残酷的迫害下,她日不思食,夜不能眠,精神处于极度紧张状态,她再也支撑不住了,几次昏倒,后来发现舌头上长了一颗黄豆大的东西,起先到地段医院看病,只开了一些消炎药服用,后来病情恶化,到大医院去切片检查,才知道她已不幸患了舌癌!那时候医院还不知她是牛鬼蛇神,仍及时给她切除了淋巴腺,进行电疗,抢救了她垂危的生命,否则更不堪设想了!从此以后,她长期病休在家,拿六折工资。然而,无产阶级专政还是不放过这个身患绝症的女子,还是要她屈辱地每天跟其它五类分子一道去扫街!

更不幸的是,她还株连九族:她的弟弟,原来开小裁缝店的,因托他为《青年与妇女》杂志在邮局开户盖了个保,文革时就把他弟弟打入五类分子,被管制多年!每天劳动下班后还要打扫厕所和工厂卫生,别人升级加工资没有他的份,弟弟有四个孩子,一家六口饥寒交迫。罗那时每月32元工资,总是送弟弟10元,寄广东公婆10元,自己只留下12元使用;还有受株连的,就是她的妹妹,曾介绍她进厂做临时工的,与托派毫无关系,也借故把她送去劳教四年!妹妹的两个小孩只好寄养在老工人家里,罗时常去看望他们,像自己的子女一样的关怀备至。

由于苏联赫鲁晓夫上台,批判斯大林,中共对托派问题当然有所考虑,1956年的政治形势似乎宽松了些,政府组织托派同案人在武汉参观学习,57年提前释放了一批刑期短的,刑期较长的女的假释,一些男的减了刑,李坚也被减刑五年,减刑书上写着:劳动积极,挑砖每担30。干部公然对大家说:你们这个案子今冬明春全部解决。

19578月,政府组织各地留下来的一批托派,到全国参观学习,李坚也参加了,一行共20余人,先在上海集合,然后到北京、沈阳、鞍山、抚顺、武汉,参观了六大城市,50多个单位,历时一个多月,走遍了半个中国。参观回来后,大家满怀希望,以为将会恢复自由了。然而,政治形势却越来越严峻,所谓今冬明春解决问题已成谎言。

1957年反右,接着大跃进、大办钢铁、大办人民公社,大放卫星等等一系列政策上的失误,致使国民经济陷入困境。从此以后,阶级斗争的弦越拉越紧,后来刑满释放的李坚也不准回上海大城市,要留厂就业,就是说必需留在劳改工厂,干劳改时一样的工作,只是给你发点工资,到饭堂去吃饭,晚上照样学习两小时,改造思想。平时不准出监狱大门,休息天经批准后可以外出走走,但要按时归队,每年有半个月的探亲假。难怪人们说:“劳改有期,就业无期”了。

李坚原判15年,57年减刑5年,62年刑满留厂就业,可以说是释而不放!每年半个月的亲假期,他总是先回广州看望老母亲,然后立即赶去上海,与妻团聚,匆匆忙忙,又得赶回厂去上班。几十年来都过着这样两地分居、人各一方的生活!每当罗想到有朝一日丈夫回到上海,没有工作,没有劳保,以后的日子怎么过啊?于是她更加节衣缩食,有时一只鸡蛋也分作两餐吃……

1962年底,李坚刑满,但还戴上反革命帽子。1983年,李坚看着一些相处三十多年的难友回归故里,与亲人团聚。而他却有家归不得,因为他的妻子居住在上海大城市,不准回去,焦急万分。幸而他姊姊在美国,华侨家属可以优待。过去,海外关系,谈虎色变,很多人深受其害。现在则相反,经过他姊姊多次去函侨委会要求落实政策,李坚才被批准回上海定居,夫妻团聚。他们从52年被捕分手后,到83年重新团聚,足足分离31年之久!人的一生能有几个31年啊!这是什么世道!

李坚回沪后,没有退休金,厂里每月只发21.5元生活费,没有医疗劳保!这21.5元生活费,只够每天吃两碗面条!20年后,也只增加到121元,相当于最低限度的生活费的三分之一!同样拿这点无法生活的生活费的人还有姜平等人,他们曾写信向总书记反映情况,要求落实政策,这些信从中央转到劳改单位,劳改单位回信说:我们过去是根据红头文件处理的,石沉大海!而上海最后一批同案释放后的待遇,却大不相同,不仅分配住房,有医疗劳保,而且每月的生活费也比他们高几倍!政策是宽大不宽小!

罗丽萍望穿秋水,等了31个年,李坚回家后,在居委会搞文教工作,发挥余热,夫妻双双以为可以安度晚年了,但仅仅过了五个年头,由于罗在这几十年间受尽迫害与折磨,癌细胞已经转移到腹部,医学也回天乏术,19881111日罗便含恨离开了人世间!这一对挚爱夫妻,只由于追求真理,参加了托派,光明磊落,却一生坎坷,三进三出牢狱大门,真是世间罕见!

                            [略有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