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放三十年以後的越南

 

 

──法籍越南裔社會活動家段的訪問錄

 

兆立譯

 


 

        我是每年都回去看看的。今年回去,我看到了“中產階級”的出現。當然這只在城裏面的。現在開了許多公司,工業的、商業的都有。資本來自黨員,他們由別人出面,因為根據舊法,黨員不可以做生意。也蓋了很多新大廈,二十層高的,真正的摩天大廈。

 

記者問:黨員可以當老板嗎?

 

段答:原則上,不可以。但是他可以用一個親戚或朋友的名字。

 

:如果我了解正確的話,跟前蘇聯的不同是,在那邊,前黨領導公開變成富人,在這裏,卻要躲在人家背後而變為有錢人。

 

:是呀!大多數幹部,有一點教育水平的,都變成大企業家。他們送兒女到國外留學,這些人回來後,變成經理,慢慢把生意接過來。他們在學中國的經驗,但落後了很多年。可是他們做得比較快,因為,如果你拿兩國人口來比較,這裏的幹部變成企業家的比例大很多。

        不過,雖然這麼說,這裏卻沒有像中國有的那種“王國”,因為在中國,一個“王國”可以達到一個省那麼大,這就有分離出現的危險了。在中國,某些大企業家不隱瞞其黨員身份,因為他們替黨賺錢,替國家賺錢。

        在越南,黨員沒有做生意或辦工廠的權利,但是我見過有些人,有些軍人,他們做生意,他們可以利用軍隊辦的銀行。我問他們:“如果你是一個公司老板,你一定會賺到利潤的。那麼這利潤屬於誰呢?屬於軍隊或是屬於黨,因為不管怎麼說,軍隊是受黨控制的?他們回答說:“不是,不是!我們有非常特別的制度,這要慢慢解釋。一部份屬於軍隊(作為修營房或加薪用)。另一部份則作再投資之用。”

 

:那麼誰管這些錢呢?

 

:當然是企業家自己了,他們自己也拿了一部份......

 

:真正說來,跟東歐國家大的分別,是黨還在那裏,還在控制每一件東西?

 

:絕對是這樣的,它還在那裏,還在控制每一種東西,特別是在鄉下,以及在少數民族中。這些人仍舊信任它。如果你到中部山岳地帶去,開始批評區政府,你不會受到很好的接待。胡志明叔叔仍是他們的偶像。在少數民族中,很多人的名字叫志明。當你問他們為甚麼不替他們的子女取個有“地方色彩”的名字,他就回答說:這是一種感激胡叔叔的表示,因為他解放了我們,給我們糧食,幫助我們進步等等。在城市裏,就不同了,因為黨在那裏真正有危機。

        這件事醞釀了五年了,現在就以各種不同方式表現出來了:在報紙上,在給政治局的信上,用互聯網這個你可以得到一切你所需要的文件的、威力強大的消息來源......。因此,在經濟方面,有了大的進步;但是,還是跟過去一樣,普通老百姓並沒有得到甚麼好處。但是中產階級及無產階級的“精英”就不同了,他們的消費品供應就多了很多。比起一年以前,真會令人大吃一驚。

        例如,Cora超級市場在河內及胡志明市〔舊稱西貢〕都開了幾年了。美國公司Metro也開得很好。它的口號是“你自己選,你付錢,你拿走。”他們買了大塊土地,為新階級的車子蓋停車場(不是為平民的腳踏車......)。因為他們比Cora更靠近胡志明市,所以搶去了後者不少生意。

        進入Metro,你需要一張卡片,因為他們說這裏以批發價錢賣出,只賣給商店、工匠和協會。他們以低於市價向較遠一點鄉下的農民買農產品(像旋花蔓、檸檬等等)。但是這就開始影響農村婦女的生意了,因為一束旋花蔓的價錢在Metro中比在西貢市場上便宜多了。

 

:有錢能買多一點東西的人是人口中少數,還是全部人口,因為大家的生活水準都提高了?

 

:大家的生活水準是提高了,不過有的人提高多一點,有的人少一點,不是平均的。工人有辦法拿到Metro的入店卡,但是小農就有困難了。越南、特別是南部的特色是家庭商業。家庭從離胡志明市15公里的鄉村把農產品運進城裏,但是因為售價太高,賣不掉。

 

:政治方面有甚麼新的發展?有人說現在有了某種“開放”。

 

:就目前而論,政治上有一點開放,知識份子的角色受到了賞識。過去,他們都要“聽領導的話”,現在,可以偏離一點。這與越南現在融入國際社會有關。越僑現在可以在越南買地買屋,即使他們不去住。此外,1975年以後逃離的越南人可以把他們的房子、他們的財產拿回來;如果房子有別人在住,當局就叫過去的房主與租客把事情弄清楚,安排租客到別的地方去住或者給他們一點錢去搬家。目前,所謂“買屋熱”正在高漲,房價非常昂貴,因為大企業、大富翁拼命買屋。今年屋價至少比去年漲了80%。每樣東西都比巴黎或紐約貴。

        現在回到政治。許多年來,許多越南人到國外留學,很多人自費。過去到蘇聯、東歐或中國。現在,那裏都可以去,澳洲、美國、法國等等。你的家裏人出錢,或者國家把需要學習現代管理技能的雇員送出去。許多人就這樣到外國去,看到不同東西。他們回國後會問:“我們為甚麼不這樣那樣做?所以現在,我還不能說有民主,但是有某些自由。”

 

:可以在報紙、無線電或電視上看出這種自由嗎?

 

:目前,我們還看不到不同的意見在爭論。許多人只夢想到國外去。過去,他們只派學生到國外的大學去讀書,現在,如果你有錢,你可以送至少12歲的子女出去留學。我曾經在〔法國南部城市〕蒙彼利埃見過許多這些孩子,都沒有父母跟他們一起,因為那裏有一個專門管他們、替他們找地方住等等的團體。

 

:我想他們在越南讀的歷史課本仍然跟著黨的路線走?

 

:那個沒有。仍然有以“馬克思主義”為基礎的歷史書,如果我能夠那樣稱呼它的話。但是有趣的是,“馬克思列寧主義”現在已被“胡志明思想”所代替。

        在另一方面,對於阮安寧〔譯音Nguyen An Nink〕這個人現在有了明顯的開放。阮安寧在1930年代非常出名。他是托派領袖Ta Thu Than (藉秋收)的朋友,兩人曾合辦一份叫“La Lutte”〔鬥爭〕。他自己不是托派,因為他沒有加入這個黨。事實上,他描述自己是一個“非黨的共產主義者”。依我之見,他是一個真正共產主義者。他在胡志明1941年回國以前,替黨招募了將近75%的黨員。他於1943年死在Poulo Condor監獄中。

        以前,他很少被提及。提到的時候,只說他是個好人,偉大的愛國者。胡志明好像常常想到他。過去,在吳廷琰政權下,有兩條通向西貢大市場、面對面的街道就以阮安寧和藉秋收命名的。這兩條街名只在1985年才被改掉。

        現在,一條大街又以阮安寧街為街名。至於藉秋收,他們常常談起他了。書籍也被出版了,特別是范文宏〔譯自Pham Van Hûm〕的書。他也是一個托派,1945年被斯大林派所暗殺,像藉秋收一樣。出版公司“文化與信息”去年剛剛出了一本他的主要著作之一。我家裏有一本。

        我對書店的人說,“你在賣托派的書了?”他看看我,說:“托派,是的,是的!”但是他是個愛國者。他的書非常暢銷。你現在已經買不到了,因為只印了600本。至於阮安寧,我們不能說他被平反了,因為他從未受到讉責,只是完全被忘掉了。他們在胡志明市附近,為他蓋了一座“紀念館”,你可以在那裏找到各種關於他的文件,包括藉秋收的相片。該館於2003年開幕。在目前,1930年代的這段時期,常常被各種不同的人在“回憶錄”中提到。他們甚至翻譯了Daniel Hémery的《從民族主義到共產主義》一書。

        所以我現在很樂觀,不過從另方面來看,黨內有尖銳的權力鬥爭。黨裏有一個代號T2(意思是情報局第二單位)的組織。在這個單位裏,有一個代號T4的情報員,專門寫出批評武元甲及所有“老人”的報告。我有個想法,那就是他們正在改寫黨的歷史,想把所有“老人”排除掉。所以,他才說了關於這些老人最壞的話。這就是斯大林的方法:誹謗!誹謗!這樣就會把人卡住。但是現在已經有了一個開始反對那樣做法的運動。

        武元甲已寫了一封抗議信。我有它的越文本。現在談談目前的領導層。這個領導層缺乏一個有水平的領導人。總書記農德孟〔Nong Duk Mann〕只是黨內各派之間妥協的結果。我聽到一個謠言,說他是胡志明的私生子。記者問過他,他笑笑,說:“你應該知道得很清楚,胡志明是全部越南人的父親!”

 

:所以,明顯的是,資本主義逐漸地在越南取得主導地位,但是他們甚麼時候承認這一點呢?越南會不會發生像在俄羅斯所發生的那種事情呢?

 

:我想不會,因為他們對1989年東歐的事情不作行動:他們雖從1987年開始“開放”,後來看到匈牙利的情況,就趕緊煞車、譴責匈牙利的發展,說匈牙利有了幾十個政黨等於製造“混亂”。自從他們進行“革新”以來,已有15年了。現在有一個新階級,這個階級需要消費品,要求窗裏多陳列些東西,要求買汽車:這裏賣千萬歐元一部的梅塞德斯牌汽車,那裏要賣10萬歐元。還有,一碗湯的價錢一年漲了一倍。只有出租汽車還沒有漲,因為旅客不多,而且競爭很厲害。

 

:越南人現在對美國人的看法如何?好像是,跟美國人苦戰以後,現在正接納他們的許多習慣了。

 

:這是毫無疑問的,因為現在美元掛帥呀!他們現在“模仿”美國人。年青人對1975年結束的這個戰爭不感興趣,因為已過了30年。那時參加抗戰的人,現在不是灰心喪氣,就是聽天由命。許多人正等著第十次黨大會開幕。這個大會應該在明年開。我看,這一次大會除了丟一點骨頭給人民啃以外,不大可能有甚麼好處。

 

:在這個矛盾的情況下,隨著資本主義的重新建立和民主開放的開始,我們能做甚麼呢?

 

:我們至少要要求恢復上一輩革命家的合法地位,而通過阮安寧之受尊崇使所有過去被屠殺的托派得到平反。我們一定要再度談起1930年代,因為現在的年青人不知道過去的情況、老一輩的人趨向於不去回憶。阮文宏的書的出版是件鼓舞人心的事。接著,應該出版“鬥爭”團體所有成員的著作。我們要知道,這個團體開始活動的時候,胡志明仍是個無名小卒......。除了以上這些以外,我們現在能夠做的是把托洛茨基的著作以及托派關於越南革命的著作翻譯成越文,使大家知道我們在抵抗時期和現在的立場。

 

 

 

〔譯自《國際觀點》,第366期,2005年4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