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論)         重慶地區托派發動的

          一次轟動大西南的反特鬥爭

——胡世和烈士殉職五十二週年祭

                        趙芳舉

 


一、一封檢舉信

    1945年舊曆的正月初六,這天是春節後重慶電力公司職工開始上班的第一天。業務科長張玠的辦公桌上放著一封信,張科長拆開一看,原來是檢舉蒼坪大街「中韓文化協會餐廳」私自搭線避表偷電的舉報信。一時營業廳和工人候工室裏議論得沸沸揚揚。大家都知道「中韓文化協會」,實際是利用官方這個名字,而餐廳是國民黨大特務吳漢治、田凱、江德懋和重慶市警察局長唐毅等共同開辦經營的。吳漢治是餐廳的總經理,田凱(又名田士興)是外交經理兼無錫飯店總經理,也是警察局長唐毅的拜把兄弟;江德懋也是該餐廳的外交經理兼小龍坎電影院的總經理。在他們的頭腦裏不存在「偷電是違法」這個概念,正如他們說的:「什麼偷電不偷電,你電力公司算老幾?!」

    問題已擺在面前,偷電照章必須取締,但誰敢去執行?沒有人願意承擔這個任務。營業科下屬有「抄表」、「票據」、「收費」和「用戶」四個股,用戶股專管裝表供電、拆表停電和接戶線的檢查維修。當然,發現偷電自亦立即剪線取締。

    用戶股包括內、外勤共配有工人四十多名,外勤工人編制為七個小組,每組五人,其中領班技工一人,幫工一人,小工三人。這天早晨為派工取締中韓餐廳偷電,已先後派過三個小組,但都一再推諉拒絕前往。稍後,小組領班技工劉振基一步踏進候工室,用戶股長章疇敘把他叫到了營業廳,說:「中韓餐廳偷電,你帶小組去剪線取締,怎麼樣?」「什麼『怎麼樣』,我們去就是。不就是幾個特務開的那家館子嘛!」章股長的臉上立即呈現極為贊賞的神情,並加派了技術員羅鴻燦共同前往。劉振基只帶了小工胡世和、朱雲成兩人,叫他們扛上梯子拿上工具,他自己只拿了一把鉗子,逕往中韓餐廳。

二、復仇的火焰

    新年剛過,一大早中韓餐廳食客很少,空蕩蕩的。特務的耳目靈通,他們已經得到要來剪線的消息。樓上大廳的樓口站好了十多個穿白衣的青年特務服務員,大特務江德懋站在前頭,走前一步攔住了走在前頭的劉振基。幾句對話餘音未落,劉振基側轉縱身登上了梯子,鉗子尚未接近電線,即被特務一把拉了下來,把他們團團圍住。在小特務們抓住劉振基雙手的同時,江德懋舉手狠狠向振基左臉打去。技術員和兩個小工邊喊邊上前阻攔,但屈於寡不抵眾,被特務們連打帶推,一起趕下樓來。剪線不成,劉振基他們回到了公司。

    公司營業大廳裏擠滿了職工,發出一片咆哮聲。劉振基左臉頰一片青腫,嘴角掛著血絲,講述著事情的經過。業務科長張玠(民主士紳張瀾的侄子),用戶股長章疇敘(進步作家章靳以的胞弟),他們也極感震怒。他們已不只是為了維護公司的利益,而是為特務的橫行被激起憤怒!張玠一拳打在辦公桌上,高喊著「無法無天!」章疇敘從腰間掏出一支自衛手槍甩在桌子上:「跟他們幹到底!」自然,章股長也不是想用這支手槍去和特務拼命,而是表示支持工人鬥爭的決心,一定把取締偷電和特務鬥爭到底!幾年的相處,我早已知道章疇敘是一個很有正義感的基層領導;張玠也是一個公正倔強的人。

    「惡人先告狀」,這時,傳達室的工人王炳雲得到消息,毆打劉振基的大特務江德懋已去官井巷派出所搶先報案。聚集在營業廳的職工頓時燃起了復仇的火焰。盛怒之下一哄而起,在毫無組織和準備的情況下,十多人追向官井巷攔截江德懋為振基復仇!劉振基是我們托派的同志,不管怎樣,都必須向大特務江德懋討還這筆打人債。我約同事楊世明(我們都是國民黨中央軍校的同學,也都是轉業到此的要好同事,此人正義感很強)急速跑在最前頭,趕到官井巷口時正與江德懋相遇。我倆一前一後將他牢牢抓住,江想伸手去掏腰藏的手槍,已被世明將其雙手反背扭住。我左手抓住他的衣領,右手狠狠掌擊他的臉頰,小腹受不住我膝頭的衝擊腰已彎下。世明騰出右手正要去繳他的手槍時,派出所已有十幾名警察跑步趕來,將我和楊世明抓住。公司的十幾名職工匆匆趕來,已無能為力。我倆當即被押往派出所關在候審室裏。儘管在警察眼裏把我倆看作是「打人兇手」,但我們心裏卻感到無比舒坦,也算平熄了心頭復仇的火焰。遺憾的是未能繳獲特務腰藏的手槍。

    當天下午,電力公司經理室秘書(名字記不起了)、業務科長張玠、用戶股長章疇敘、職工劉振基、羅鴻燦、徐昌裔等和中韓餐廳來人吳漢治、江德懋,另有派出所長(名字記不起了)等一起在派出所進行談判。劉振基敘述剪線經過,話音未落,江德懋一手指著自己臉上貼著的大塊紗布,一手指著徐昌裔大聲吼:「就是你打我,就是你!」一手又指指肚子:「把我打成內傷!」徐昌裔膽小怕事:「你看清楚是我嗎?是趙芳舉,你去看,就在候審室裏!」接著又補上一句:「不要冤枉好人!」也難怪,徐昌裔和我都是穿的米色粗呢大衣,身高都是一米七。

    經過一番反復爭論,雙方勉強達成協議:一、雙方互有毆打,各有輕傷,不再追究;二、竊電照三個月按用電量計算補清電費;三、保證今後不再竊電;四、電力公司有權隨時進入餐廳查看線路;五、趙芳舉、楊世明立即釋放。

    劉振基堅持自己的意見:「中韓餐廳偷電打人,必須拆回電表永不供電」。中韓餐廳吳漢治、江德懋堅決反對,公司來人對此未表態。談判到此不了了之。

三、胡世和壯烈犧牲

    這天下午工人沒有派出工作,大部分在候工室裏議論紛紛,情緒激憤,認為對中韓餐廳不能就此罷休。至於如何幹法,沒有具體的統一意見。劉振基已向托派組織(重慶地區)上級作了匯報,我想,必有明確指示。當天晚上我們電力公司的托派成員開了一個碰頭會,大家認為和中韓餐廳這場已經挑起的鬥爭,不能停止在「偷電打人」,一定要藉此事件引向反特政治鬥爭。條件已經成熟,一旦事態擴大,全市工人一定會支持我們。《新民報》、《新蜀報》、《益世報》、《新華日報》等社會輿論也一定支持我們。電力公司為自己的經濟利益,如張玠、章疇敘等已經在支持我們的行動。並在碰頭會上一再強調絕對不能暴露我們的政治身份,絕對不能讓任何人知道這場鬥爭是托派組織發動和領導的,這是組織紀律!最後決定,次日早在候工室工人群眾當中展開鼓動宣傳,和偷電打人、橫行社會的特務鬥爭到底,拆回電表永不供電。不把中韓餐廳鬥垮,今後就不能保障我們電力工人外出工作的人身安全。這就是我們托派對形勢的估計和行動綱領。

    在這裏有必要先將重慶電力公司的托派情況談一談:1940年11月底以前,在工人當中只有劉振基一人,1940年11月30起,我進入電力公司,在職員當中也只我一人。1943年春,我通過用戶股長章疇敘介紹黎昌坤進公司用戶股為學工。記得是安排在劉振基小組工作。振基對他進行托派影響,他在思想上逐漸靠攏托派,成為托派成員。黎昌坤後又被調校表室工作,黎對校表室技術員任培江進行托派思想影響,使任培江解放後被打成「半個托派」而受到嚴格審查並「永不重用」(三中全會之後已提升為電業局總工程師)。

    劉有綬進入電力公司之後,一段時間是劉振基小組的幫工(技術工),受劉振基影響成為托派中堅成員。劉有綬做事極有魄力,能力很強。解放後全公司(包括三個發電廠)工人都知道他是進步工人,由先進被選為電業工會主席,曾代表西南電業工人出席了北京全國先進工作者代表大會。後以執行李立三的「錯誤工會路線」——「工會監督黨」和公司軍代室「頂牛」而被撤職。

    胡世和、朱雲成都曾經是劉振基小組的工人(普工),思想上都傾向於托派,有一定的思想覺悟。有事吩咐,他倆總是:「我們聽劉師傅的,沒錯」。

    用戶股職員蕭一可,彼此在生活上長期相處,我對他影響較深,思想傾向托派。在政治上許多問題我倆的看法是一致的。胡世和被特務槍殺後的《告全市人民書》就是蕭一可執筆的。

    中韓餐廳「偷電打人」事件發生後的第二天,舊歷的正月初七,電力工人候工室裏坐滿了工人,時針指著上午八點,但大家似乎都沒有外出工作的準備,派工員也沒有派工的打算。我們照昨晚商定的計劃,在工人們情緒依然極度高漲的情況下,插在工人中間有目標地作了一陣面對面的鼓動宣傳,指明:「正義是在我們這邊,我們決不是孤立的。假如一旦事態擴大,社會各行業是支持我們的。特別是公司三個發電廠和各大工廠工人弟兄以及供水、水運、公交、碼頭等工人都會支持我們。中韓餐廳特務毆打執行任務的劉振基,是對全體電力工人的最大污辱!」劉振基表態一如昨天,願帶頭前往中韓餐廳剪線拆表停止供電。劉有綬、黎昌坤、胡世和、朱雲成等首先表示共同前往。繼之劉振基的湖北同鄉領班技工吳興芳、劉瑞根鄭重聲言各率小組工人一同前往。賡即異口同聲全體響應。他們都在準備帶上自己的「武器」:扳鉗、手錘、扁鐵之類的工作器具。這時營業廳的職員也聞風而動。趙芳舉、楊世明、蕭一可、毛日章、徐昌裔和羅鴻燦以及派工員陳尊雲等,已有八、九人等待工人一起出動。用戶股長章疇敘揮動雙手表示熱情支持。這是第二次剪線拆表,又將出現什麼局面,誰也無法預料。

    中韓餐廳大門前早已站了一排身穿白衣的特務,足有二十多人。大特務吳漢治站在一排特務的後邊樓梯口,雙手插腰,顯然是決定要和電力公司的工人打鬥一場了。電力職工在靠近中韓一邊的馬路上站成一片,劉振基小組的幫工楊XX(名子記不起)矮個小伙子,首先攀上電桿剪斷了中韓餐廳的電線,其他工人正要向樓上衝去,在吳漢治的指揮下,白衣特務一擁而上,同電力職工撕打成一片,頓時成了戰場。我在注意打鬥的瞬間,冷不防被樓上扔下的凳子砸中了右肩,禮帽被打落,急速退到馬路中間。我看得很清楚,中韓餐廳隔壁無錫飯店門口突然出現一個身穿米色服裝的人,對我們的工人又推又打,舉手猛擊胡世和一拳,胡即舉起手中的扳鉗向這人頭上擊去,手未收回即被此人向其腹部開了一槍。胡世和再次舉起扳鉗時手已鬆開,扳鉗落地,兩手捂著下腹站不住了。開槍的人就是山城紅極一時的大特務無錫飯店總經理兼任中韓餐廳外交經理田凱又名田士興。田凱開槍後乘機逃逸。

    大特務田凱槍殺胡世和的槍聲一響,與中韓餐廳相距五十公尺的評書場(即今五一電影院)裏急速跑出約四十名警察(大部分是總局的警官),將現場團團圍住。他們讓二十多名白衣特務「服務員」(也包括吳漢治),全由後門逃走,而將電力公司工人作為「聚眾鬧事」全部抓捕。胡世和臉色慘白,腰身彎著站立不穩,由兩個警察架著胡的兩臂,連拖帶拉一路流著鮮血一起拖進了相距一百公尺遠的保安路警察總局(即今八一路軍區招待所)。胡世和剛剛被拖到總局大樓前的坪埧即停止了呼吸。大家一擁圍攏過來,瞬時響起了一陣憤怒的吼聲,淹沒了警察局長唐毅的「訓話」。唐毅提高嗓門講的最後一句話是:「聚眾鬧事擾亂治安於法不容!暫時放回聽候處理。把死了的人抬走!」工人們又是一陣怒吼。事情當然不會就此了結,憤怒的火焰必將在山城燃燒起來!

    胡世和是電力工人的階級弟兄,也是我們重慶托派的革命朋友,他的犧牲為我們帶來了悲痛,也為我們帶來了自豪。他沒有死,五十二年匆匆過去,但他一直活在我們的心中。一想到他,心情總是沉甸甸的!

    在一片怒吼聲中,工人弟兄將胡世和的遺體抬到了中韓餐廳的大廳,在大廳一端鑲攏兩張餐桌將遺體安放在上面。買來香燭紙錢點上油燈,由工人輪班守護。這時是舊歷的正月初七上午九點四十五分。

四、砸爛餐廳餘怒未消

    胡世和被特務槍殺,事態驟然擴大。公司托派同志分別交換意見之後,急速通過電話分向三個發電廠與工人聯繫。繼之劉振基親自前往大溪溝發電廠,黎昌坤前往彈子石發電廠,分頭發動工人與特務鬥爭。劉有綬是否去了鵝公岩發電廠(地點較遠),我不敢肯定。消息一到,工人嘩然,自發情緒特別高漲,群起立即行動。三個發電廠共出動七部卡車滿載二百餘人,駛向城內「精神堡壘」(即今解放碑)蒼坪大街。鋼錘、火鉤、鐵棒、人手一根,瞬時中韓餐廳已被四面包圍,而餐廳大小特務早已逃匿無蹤。一部分工人衝上樓去,但見胡世和長眠桌上,悲痛與怒火陡然爆發,高呼「砸爛特務窩子」。所有餐桌、椅凳、廚櫃、鍋碗、家具和門窗等,瞬間盡成碎片。除胡世和遺體停放之大廳一端安然未動之外,一半以上的木地板已被撬爛。廚房存放之兩百斤豬油木桶已被倒入炭灰、大糞加以攪拌。工人階級對特務的一貫憤恨,一起發洩出來。他們集結於蒼坪大街達兩小時之久,直到電力公司經理室傳話之後,滿載工人的七部卡車,他們高喊著「砸爛中韓餐廳!」「消滅特務!」的口號繞「精神堡壘」一周憤憤而去。這時是初七下午一點三十分。

五、《告全市人民書》和重慶托派組織散發的反特傳單

    正月初七的下午兩點,大家都沒有上班,用戶股長章疇敘叫來本股文書員蕭一可,讓他為胡世和被槍殺事件起草一份告全市人民書,呼籲全市人民支持我們的要求:立即槍斃偷電殺人的特務田凱。並告訴我協助蕭一可寫好這份書告。書告是以公司主管的示意而以工人的名義向全市廠礦機關單位發送,當然是公開性質。經我倆商定:「為特務田凱槍殺電力工人胡世和告全市人民書」為標題,內容詳述了胡世和為執行取締中韓餐廳偷電任務而被外交經理大特務田凱槍殺的經過,並斥責了重慶警察總局出動大批警察,蓄意抓捕電力工人,掩護、放走殺人兇手及所有打人特務的幫兇行為。書告提出了立即槍斃殺人兇手田凱的要求。內容文辭強硬,事實確鑿,矛頭明顯指向民憤極大的國民黨特務組織。

    下午五點半,《新民報》社的負責人陳銘德,由章疇敘陪同來到用戶股,來意是要看一看這份書告的起草內容。看後,陳先生認為:「不宜過分強調『特務』的問題,而主要是中韓餐廳偷電和它的外交經理田凱槍殺執行取締任務的工人,特別是標題更不宜冠用『特務』字樣」。當然,我們理解陳先生所處的地位,況且陳先生已首先當面表示堅決支持電力工人的正義行動。我和蕭一可同他短暫地爭議之後,作了如下決定:書告的標題改作《為電力工人胡世和被田凱槍殺事件告全市人民書》(只記得大意如此),但在內容上,我們還是堅持田凱、吳漢治和江德懋等一伙的特務身份。陳先生勉強同意。

    這份呼籲書,我們托派認為是很不夠的。我們認為國民黨蔣介石龐大的特務組織是他的反動統治鎮壓人民的主要工具之一,把鬥爭的矛頭引向一場反特政治鬥爭,當前是最好的時機,必須把中韓餐廳違法偷電、特務開槍殺人與國民黨特務組織的一貫殘害人民聯繫起來。當然,這份半官方的公開呼籲書也有它一定的積極意義。重慶托派組織為了進一步推動這一反特政治鬥爭,不失時機地散發了大量反特傳單。根據幸存者至今健在並親臨現場散發這一傳單的當年重慶托派成員劉志超回憶:《傳單》,約略記得是重慶托派領導人之一隗寬執筆擬稿和范文華的協助繕印的。具體內容文字已回憶不清,只記得內容措辭強硬,並號召全市工人階級團結起來和國民黨特務鬥爭到底。

六、蒼坪大街成了輓聯世界

    正月初八早晨九點鐘,一條蒼坪大街早已集滿了市民群眾。電力公司文書股同仁給胡世和烈士送來一副輓聯,準備掛在中韓餐廳靈堂遺像的兩邊,表示對胡世和烈士的哀悼。輓聯寫著:

    但求任務完成,哥子盡可從容去;

    不得公平解決,我等還得繼續來!

    有人建議輓聯應該掛在餐廳的外牆上,也好讓市民群眾看看。遂即將輓聯高高懸掛在二樓餐廳的外牆上,群眾一擁而來,互相推敲著輓聯的含義。稍後,電力公司各科股的同仁,都陸續送來了措辭不同的輓聯。外面的單位、商店和各行業職工都陸陸續續送來了各式各樣盡皆措辭激憤的輓聯。現將至今尚能記得的幾副輓聯寫在這裏:

(一)說什麼「勸鬥毆鳴槍示警」;(引唐毅語)

    無非是大特務偷電殺人!

(二)殺人償命;

    欠債還錢!

(三)盡忠職守,臨危無懼,世和烈士芳百世;

    殘害人民,至死不改,田凱特務臭萬年!

    正月初九上午十一時,《新華日報》專人送來未具名輓聯一副(所有輓聯一般均未具名),用蒼勁的毛筆字寫著:

    特務橫行何處去?

    自由光明幾時來?

    這副輓聯掛在了餐廳大門的左上邊。

    就在初八至初十的三天之內,中韓餐廳四十餘米長的二樓外牆上,全被輓聯所覆蓋。參觀拜讀者之多,大街為之擁擠不通,車輛繞道而行。「友邦」人士包括各大使館、美軍、外僑和中外記者等等,前來參觀攝影者終日絡繹不絕。「胡世和事件」一時轟動大西南並傳出國外。先後專為前來蒼坪大街瞻仰者不下二十萬人。

    從正月初八起,重慶各報除《掃蕩報》、《中央日報》之外,都在頭版大篇幅連續報道中韓餐廳偷電,外交經理田凱槍殺電力工人的「胡世和事件」,主張嚴懲殺人的兇手田凱,以告慰死者英靈和平息山城人民的義憤!各報特別是《新華日報》,天天都有被檢抽的報道而開成無字「天窗」。從初八起,我開始剪輯各報對「胡世和事件」的報道文字,至正月十五日止,共剪輯報道(包括社論、專題論述和短評等)大小二百餘篇,訂成了厚厚的一本真實的歷史記述。為了妥為保存,暫時鎖在辦公桌的抽屜裏,至第二天早晨上班時,只見抽屜被撬,剪報集冊不見了。這偷盜不是別人,正是公司工會理事、國民黨市黨部特務楊秀臻(解放後已被處決)。楊在頭天下午我在最後裝訂剪報冊時,他剛好碰見,並翻閱瀏覽一遍,說:「以後借來看看」,但以後多次在辦公室見面,再也不提剪報的事。又據辦公室工人李詩反映:頭天晚上楊秀臻曾到辦公室來過一趟,在我的辦公桌邊坐過一陣。到此,一番心血付之東流!也好,這本剪報集冊若不是被人偷走,解放後就如同我的十二本《列寧選集》和《共產黨宣言》一樣,必然成為我的又一「罪證」!

七、賀耀祖召集緊急會議和他的黃山之行

    正月初十上午九點,重慶市長賀耀祖在電力公司大飯廳,召集重慶市各主要廠礦、公司單位工會代表開了一個緊急會議。到會代表的單位有:電力、供水、公交、水運、碼頭和採石建築等共計工人代表四十多人。劉振基和我都不是工會領導成員,而是作為「胡世和事件」的當事人而出席這個會議的。賀耀祖知道這幾天重慶工人正在醞釀罷工,要求槍斃殺人兇手田凱,因而情緒表現有些激動而又顯得無可奈何。開口就說:「召集這個會議,就是聽聽大家的意見」,並說:「田凱槍殺工人胡世和,罪不容恕,必將受到國法的嚴懲!」話音未落,大家一哄而爭相發言。劉振基講述了兩次取締偷電被毒打和大特務田凱槍殺胡世和的經過,頓時全場怒吼,一致要求立即槍斃田凱這個罪大惡極的特務。並指控:「田凱殺人至今三天已過,依然逍遙法外;唐毅局長包庇兇手放走田凱,也必須受到懲處!」工人聲言,兩天之內不槍斃田凱,當即發動全市罷工。賀市長突然站起來,伸出雙手向下搧動著,要求大家盡量忍耐一些。接著又說,他作為一個市長,沒有說殺就殺的權力,還得請示有關上級和經過法律程序。最後,市長保證兩天之內定有答覆。會議到此為止。

    據靈通人士消息:不知是市長的主動還是上級的召見,賀耀祖於正月十一日大早去了黃山。他在黃山官邸向蔣介石作了匯報。其實,老蔣早己清楚知道。聽完匯報只說了八個字:「影響極壞,處決田凱!」「稟報委座,據唐毅局長匯報,田凱已畏罪逃跑」。「跑了?!娘稀比,拿唐毅抵罪!」賀市長匆匆下山回城,首先召見唐毅,唐毅一聽,嚇得兩腿一軟跌坐在沙法上。連說:「田凱已被抓獲,現羈押在黃桷埡專人看管」。(其實,田凱是經唐毅包庇有意藏匿的)。賀耀祖一聽,心頭鬆了一口氣:「那就好,聽候處理」。

    正月十二日上午,重慶市政府派人送來一副未署名的輓聯,說是市長喊寫的。輓聯寫著:

    忠於職守胡世和死無遺怨;

    蔑視國法田士興殺有餘辜!

    輓聯貼在了中韓餐廳大門的兩邊,似乎顯得特別重要。群眾翹首駐足爭看,議論紛紛。這副輓聯足以說明,田凱的末日即將來臨。

八、蔣介石被迫忍痛處決田凱——田士興

    田凱槍殺胡世和之後,國民黨不少高級官員包括特務組織,都為包庇田凱上竄下跳、說情買好。田凱是軍統特務,市警察總局唐毅局長的拜把兄弟,重慶的各行各業都有他的勢力。人們誰不知道,就是侍從室也得讓他三分。這些情況,蔣介石並非不知,但迫於重慶廣大工人階級的強大壓力,不得不忍痛處決田凱以平民憤。

    正月十三日上午九點,從太平門老巴縣衙門看守所押出了殺人兇手大特務田凱,法官問他還有什麼話說,儘可以說。他直擺腦袋:「我田凱竟會這個下場!後悔呀,還有什麼說的!」法警拿過「處決殺人犯田凱」的標牌插在田凱的背上,押上了刑車。九點半,專人通知他老婆收屍。一個中年婦女抱著一條紅毯,跑到蒼坪大街中韓餐廳門前(傳說是在中韓餐廳門前就地處決),這才有人告訴她是在菜元壩河邊槍斃的。

    這天中午飯後一點鐘,我和蕭一可(我們托派的好朋友),漫步繞到了臨江路西來寺街,看見田凱安靜地睡在路邊他自己的大門前一塊竹涼板上,還是穿著他那一身米色的毛呢服裝,臉朝天沒有覆蓋。光腦袋的頭頂右後處,有一個不到一公分直徑的小洞,沒有血跡。據說,這是執法行刑的兄弟伙看在「田大爺」的份上,特別破例用小手槍處決的。保住了腦袋沒有開花。

    我們在參觀這個「殺有餘辜」大特務屍首的同時,有一個田凱的鄰居老年婦女站在田凱屍首旁,指指點點控訴著他:舊歷除夕的年夜裏,她餵的豬仔叫了幾聲,田凱說吵了他打牌,跑來她家把豬仔給槍斃了。她又說:「大年初一,田凱在百老匯吃茶,把茶碗拂落地下打碎了,這是不吉之兆,合該槍斃!」

九、長安寺追悼大會,胡世和駕返岳池

    大特務田凱被處決,這是抗戰陪都重慶工人階級在托派的發動和領導之下,同國民黨特務鬥爭的最終勝利。正月十三日下午兩點半,電力公司工人和胡世和的愛人胡大嫂以及他們唯一的嬰兒,一同將胡世和的遺體由中韓餐廳移往廣闊雄偉的古剎長安寺,舉行了莊嚴、肅穆的追悼大會。會後三天讓市民自由前往吊唁。靈前擺放的花圈、花籃、鮮花、果品琳琅滿目。自正月十三日下午至十六日中午,三天之內,日夜前來吊唁的市民群眾,多達五、六萬人。十六日下午一時大會結束,電力公司的職工們層層護圍著胡世和烈士的靈柩,抬上了一輛大卡車。胡大嫂懷抱著不滿週歲的嬰兒,坐在駕駛台右邊。市長賀耀祖一面和胡大嫂握手,一面招呼著:「胡大嫂保重身體,撫養好孩子」。車的右側廂板上貼著用白紙寫的一排七個大字:「胡世和駕返岳池」。靈車繞城一週,向川北岳池縣緩緩駛去。

十、尾聲

    為顧念胡世和因公殉職,重慶電力公司董事會決定,發給家屬撫恤金兩千元。又據知情人談,不是給錢,而是發的二十兩黃金。當時黃金市價每兩一百多元,二十兩黃金足已超過這個數字。也有人當面評價:「寧肯要人,也不要那二十兩黃金!」我說,一個烈士的英雄事跡是無價的,它可以「流芳百世、傳頌千年」。司馬遷嘗說:「人固有一死,死或重於泰山,或輕於鴻毛」。胡世和之死重於泰山,胡世和烈士永垂不朽!

趙芳舉寫於1997年春節

後記:

    重慶解放1950年初,電力公司軍代室曾一度查詢1945年初重慶電力工人反特鬥爭中犧牲的工人胡世和的情況。據工會有人透露,胡世和可能同「中美合作所」的殉難志士一樣評為烈士。但一段時間之後就再也不提這件事了。延至夏季,黎昌坤告訴我,軍代室已經調查清楚:「『胡世和事件』是托派分子一手搞的」。這就是說,電力公司軍代室也不能不承認這場反特鬥爭是托派一手發動、領導直至最終勝利這一事實。我說,不管是誰搞的,胡世和的烈士身份是誰也抹煞不了的。這場鬥爭的最終勝利所帶來的社會轟動效應,對蔣家王朝的崩潰所起的催化作用,應給予高度的評價!它為中國工人階級反抗國民黨反動統治樹立了一座歷史的豐碑。

    完稿於1997年勞動節